《师尊折花回眸时》秾裕

2、道歉

　　“你们先下去吧……”
　　沉默许久，扶慈揉了揉生疼的眉心，疲惫敛退屋中剩余的道门弟子，想独自冷静。

　　这时，一名年纪稍长的白衣弟子，站出来接话：“那道尊记得趁热喝药，弟子们不打扰您修养了……”
　　众人得声退去，陆清越特意停顿了片刻，原以为谢阑峥不在，自己顺势揽话，为尊上排忧，会让扶慈对他稍加注目，哪知连一个正眼都没有……他有些不甘心地垂眸，沉着脸退出门去。

　　待人群散尽，扶慈迅速凝神，刻不容缓压抑体内即将反扑的伤势，登时，一口残血喷洒在面前的汤药之中，蔓延出一片黑红……

　　扶慈气息稍稳，眯眼望着远处，思绪渐渐回到那场诡异又令他生畏的梦境，进而又想到自己刚刚失手扇了徒弟一巴掌，徒弟眼中的委屈与噩梦中的残忍完全不一样。他这次伤得太重，昏迷得太久，醒来后，连人事是非都分不清了，就这么错怪了人。

　　失神间，一道天蓝身影轻轻推门而入。扶慈警惕醒神，淡淡不悦：“我不是说过，暂时不要来打扰吗？”

　　“是我。”
　　一道温润的嗓音轻柔传来，来人熟络道：“你啊，难道连我也赶？那可就没有人替你疗伤开药方了啊……”

　　扶慈微微惊愕：“好友，是你。”
　　柳玄英将药箱搁置一边，大步行至扶慈跟前，啰嗦道：“不然还能有谁？我说你啊……哎呀，这，这，这怎么回事啊？汤药里怎么全是血啊！”
　　他马虎乱转，不小心打翻桌边已经狼藉的药碗，登时惊讶。

　　扶慈神色淡定：“刚刚伤势复发，我……”
　　“别说话，我看看。”闻言，柳玄英也顾不着调侃了，一把抓过他的脉，细细诊断，脸色有些惑然。
　　“伤得这么重，怎么还不让人守着照料你呢？”
　　“我……”扶慈一时哑然。

　　柳玄英又道：“要不是你根基深厚，靠这种强运元功的方式压制伤势，只会弊大于利……而且，我发现你昏迷期间，心脉平静，为何醒来这会儿，反倒心律起伏过激……你被谁刺激了？”

　　“……”扶慈惊然抬眸，讶异他的确诊。
　　柳玄英更感怪异：“干嘛这么看着我？我发现你什么秘密了吗？”

　　“没，没有。这段时间，辛苦名医了。”扶慈反复平复心境，故作平淡。

　　柳玄英哼笑：“欸，岚晚，你怎么一觉醒来，变得这么客气了？我还是喜欢你在烟霞巷叫我玄英的样子……而且啊，你真正该谢的，还是你那个懂事的乖徒弟谢阑峥，自你负伤昏迷，这段时间，他可是日夜不分地守在你身边，要不就替我打杂什么的，又认真又辛苦……嘶，奇怪，今天他怎么没在，你不会连他也撵走了吧？”

　　听到谢阑峥的名字，扶慈有些动容，更多的是矛盾，他不自在地转移了话题：“好友不要再这样叫我了，风岚晚已是凡尘俗名。道身不可染红尘，好友见谅。”

　　“呵，你这句话倒是显得正经如往日了，不过没关系，风岚晩这个名字我愿意帮你永远留在烟霞巷。这些药丸留给你，要按时服用。等你好了，再来找我喝茶吧。”柳玄英有意调解他闷闷不乐的心情，半开玩笑回道。
　　“好。”扶慈却只是心事重重地点了下头。

　　柳玄英确认他并无大碍后，起身准备走人：“哎。我看你想事想得出神，就不打扰了……”
　　转而语气逐渐严肃：“仔细调养，你这次伤得不轻……至少能把云游在外的我逼回来给你治伤，你便知道这有多棘手……说到这里，又不得不提一句，多亏了你的小徒弟在关键时刻，替你冲破剑阵，才……”

　　“好友！你今日格外话多……”扶慈隐忍着无奈打断。
　　柳玄英尚未明白是哪点戳他不快，讪讪一笑，挎上药箱，自怜叹道：“好好……我话多，我话多，不听名医的话，你有的是罪受……”
　　“我……”扶慈欲辩解什么，又烦躁压回喉间。

　　服药之后，扶慈便下床走动，他踱步至书房，暂时逼迫自己放下那段荒唐的噩梦，转而思索昏迷之前受伤一事。

　　他仍然记得，半月前接到百姓求助道门的讯息，带人赶往云天海坪处理邪源祸事之时，由于被莫名幕后黑手偷袭，导致自己所布道阵出现失误，阵破之力，殃及甚广，纵然他强压被偷袭重创的伤势，做出挽救，也无力回天，眼睁睁见三千道门弟子在海边沦为波臣……这场失误带来的悲剧，历历在目，扶慈想到这里，心口又是一阵愧疚的钝痛，这是他担任道门分域最高指导多年，所出现的第二次失误。他颤抖着手，痛心在卷宗上写下这令人悲哀的“罪行”。

　　而停顿沉思间，他忽然觉得奇怪，误判虽在他，可此事过于疑点重重，幕后偷袭之人的爪牙还没有被斩断，他却被伤势拖延，没能及时为葬身海坪的无数英灵亡魂讨回公道，念及此，内心又是一阵悲愤与自责。

　　“咳咳……”
　　一时情绪激动，扶慈轻咳出声，他习惯性地抬手吩咐，“阑峥，帮我把橱柜里的锦帕取来……”
　　声音落定，却无人回应。扶慈惊愕回神，又念起谢阑峥刚刚才被自己斥退出门去了，多年的陪伴与默契，突然被他亲手剪断了，最先不适应的人居然是自己。

　　他皱着眉，反复在梦境与现实中比对，沉思许久，扶慈豁然明了：他或许该放下身段，主动找徒弟道歉……

　　＊

　　小园风清，黄昏下，一位英俊的青年在厨房外，轻轻挥着手中破扇，细心熬着草药。花树下，药香悠悠，随风扑来，翩翩衣袂更衬谪仙之姿。扶慈静静伫立树后，面露犹疑，看着屋檐下的身影，心自动容：“阑峥……”

　　青年听见有人呼唤他，灵活地站起来，急忙奔进屋内，招手道：“欸，来啦，名医大人。”
　　看见谢阑峥忙碌的背影，扶慈心口的涩意更加明显，不由悄悄跟上去，正欲开门，却听里面的人谈及了自己，一时犹豫：他们……在说我坏话？

　　“你师尊的伤，要想养好，这三味药可少不得，你要记好了。”柳玄英将最后一道药方递给他，继续收拾行李。
　　谢阑峥细细一看，不禁脱口回道：“好刁钻的药方……”

　　“哟，臭小子，你这段时间跟在我身边，偷学了多少本事啊？”柳玄英回身调侃。
　　谢阑峥不好意思笑道：“名医前辈说笑了，我只是担心师尊的伤，对这些事情多把把关，上心一些也是应该的。”

　　柳玄英余光瞥到窗外那抹身影，有心助他俩解开不知什么时候结下的心结，便打趣道：“哈呀，我要是有你这样好的徒儿，做梦都得笑醒，某些人还真是不懂珍惜……阑峥啊，我看你天赋不错，要不弃剑从医，跟着名医我行走江湖，治……”

　　“哼！想拐走我的徒弟，先问问我的剑答不答应。”
　　话未说完，一道愠怒的喊话伴随着破门声传来，两人回头一望，谢阑峥激动眨了眨眼，声音里止不住的思念，又像是委屈：“师尊……”

　　扶慈一眼望见他脸上的掌印红痕，有些心疼，却只是寡淡地嘴硬：“嗯……”

　　柳玄英见氛围多他一个比较尴尬，便哈哈笑道：“哎呀，我刚刚是开玩笑的，难道好友真的忍心对我一个只拿得动银针的无名小医动剑吗？”
　　扶慈眉目一舒：“我也是玩笑话，还请好友勿要见怪。若你真想借走阑峥，可先与我商量……”

　　“那我现在就借他回去帮忙晒药，你答应么？”柳玄英追问。
　　“你！”未料如此反转，扶慈偏头哑然：“……不行。”

　　谢阑峥脑袋偷偷一转，悄悄瞄了眼扶慈在乎的神情，心里一阵开心。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真是的，让让路，孤家寡人要起驾回家啦！”柳玄英高调出门，走时不忘小声提醒谢阑峥，“哎，小子，你师尊大伤初愈，心情不好是自然，让着他点。”
　　“嗯。”他乖巧应下，垂着的双眸却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愧怍，未曾被二人发觉。

　　扶慈等人走远，急忙上前，关心谢阑峥的侧脸，轻轻皱眉：“抱歉，是为师……”

　　“师尊，你的药熬好了，我去帮你端进来。”未听完歉语，谢阑峥却慌慌张张找借口出门。

　　扶慈一愣，拉住他：“不用，我现在不喝。”
　　“那我晚些时候再给您送去南园。”谢阑峥一味逃避，让扶慈疑心再次涌起。

　　他不肯松手，又为梦境一事耿耿于怀，抬脚走到谢阑峥面前，直视他问：“阑峥，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为何要躲着为师？是还在为前天的事生气吗？”

　　闻言，谢阑峥肩身一颤，头垂地更低，隔了许久，声音有些哽咽：“我不敢生师尊的气，但是……我也不敢问师尊原因……”

　　“啊！我……”扶慈听得难受，谢阑峥鲜少露出这种委屈的神情，他平时更是格外疼爱这唯一的徒弟，莫名嫌隙他，是个人都会伤心。

　　“原来是这样。阑峥，你不必自责，是我当时神志不清，失手伤了你……”扶慈缓缓解释。
　　谢阑峥略一沉思，心中疑窦被扶慈的话间接打消，稍感轻松，面上却充满担忧：“师尊，你该好好休息。”

　　“嗯。多谢关心。”扶慈欣慰一笑，想替他理一理肩上的乱发，抬手刹那，却僵持停住，他蓦然又回忆起那段可恶的噩梦，眼下竟有些抵触与谢阑峥的触碰。

　　谢阑峥不知扶慈在失神什么，在心里隐约觉得是试探，便小心翼翼反问：“师尊，要回去了吗？外面风大……”

　　扶慈一瞬回神，闭了闭眼，犹豫后，皱眉问：“阑峥，你是不是有一位已故的兄长，不曾向我提起过？”
　　登时，谢阑峥脸色剧变，惊诧哑然间，藏匿在眼底的恨意不住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