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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   她坐起来,垂眸盯着地上蜡烛上的火光,烛泪凝固在烛身上,凹凸不平。

      她森寒的瞳仁里映照出暖意融融的澄黄灯火,“他把我扶起来,又拉过姜婉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戏班的人。那是第一次,除了姐姐,那是第一次有人护着我,护着我们。”

      叶琮在昏暗又跳跃不定的烛光里,看见赛姜嘴角噙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教我们识字读书,看姐姐喜欢折腾吃食,就买了宅子让她尽情在厨房里倒腾。看我喜欢玩刀棍就专门找了高手来教我。他问我以后想做什么或者想要嫁什么样的人,我说我不嫁人,我想要和他一样成为一帮帮主。他笑了,说漕帮是男子的天下,女子可做不了这个。可他还是把我带在身边,跟着他做事。”

      “那年我十五岁,他被人出卖,只身被人堵在了西码头。他让我跑,跑回帮里去叫人。我不听,拿着他送我的刀就冲了进去。我跟疯了似的,那天究竟有多少人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下了好大的雨,然后他狠狠给我了一巴掌。”

      “我捂着脸质问他为何打我,他没有回答。可能是雨太大了吧,他的眼睛里也都是水。那是第一次我意识到,这个世上除了姜婉还有人在意我的死活。”赛姜低下头,一只手抬起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左脸颊。

      叶琮的双手偷偷捏紧了自己的袖角。

      他是一个心思细腻,又机敏聪慧的人,从赛姜断断续续的描述中,和她说这些话的细微神情中,他捕捉到了让他凉意四起的心思。

      赛燃和赛姜不是亲兄妹,并且他们之间的情谊大约已经远远超于兄妹之情。他突然明白,当时在破旧的仓房中,当他把赛燃和赛姜的名字叠在一起大声诵读时,为何她会突然翻脸,将他踹飞了出去。

      这个看似冷酷无情的恶女,心里一直埋藏着一域令她敏感又忐忑的角落,猝然被他这个陌生人无意间触碰,便只能用无助地用勃然大怒来掩盖她的心虚。

      叶琮死死抓着自己的衣角,在心里缓缓吐出一口气。

      “大哥一直问姐姐想嫁个什么样的人家,以他的关系,姐姐可以在各地富商里随意挑选。他从她及笄一直问到她十八。可姐姐总说,不想嫁人。后来,她悄悄告诉我,不管有没有名份,她这辈子只愿意跟着赛燃,若是嫁给别人她宁愿去死。”

      “她为了保护我,牺牲了所有”,赛姜顿了顿,没有说接下去的话——

      她想要什么,我都要寻来给她,我必须给她,甚至我的命。

      “我跪在他面前,求他娶姐姐,我还说我要跟他姓,做他的亲妹子。以后赛燃就是亲大哥,姜婉就是嫂子,千水帮就是家。”

      她回忆起那天,江上起了大雾,赛燃的身后是无边无际的白茫。他看了她许久,开口道:“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赛姜点头,“这样您和姜婉都是我最亲的人。”

      “那你呢?”赛燃问。

      “我是您的亲妹子,从此我叫赛姜。”

      当时的赛燃,眼里好像有一座山,山上的土石正在滑落,在顷刻间夷为平地。

      半晌,赛燃道:“只要是你要的,我都会给你。”

      毕剥一声,烛芯爆起一个灯花,赛姜回过神,就听书生小心问道:“然后呢?”

      “然后——”赛姜深吸了一口气,“我亲手给姐姐盖上的红盖头,她那天笑得真美,这是她这辈子笑得最开心的一次。我以为,这就是会是一辈子。”

      她不堪回首的别过头,紧紧闭上了眼睛。

      她心中激荡起暴风雨时江面上的滔天浊浪,想起那个家丁描述事情发生时的情景。

      她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整个过程。

      姜婉声嘶力竭地斥骂赛燃无耻,提到了“狗男女”这个字眼,就仿佛是一把刀子狠狠往赛姜心窝子里扎了又扎。

      她还提到那只虎样的刀穗。

      赛姜真想狠狠扇自己两巴掌,她竟真的会相信,心灵手巧的姜婉能做出这么粗糙的针线活。

      那是赛燃亲手做的,他用来写字执剑的手。

      他们因她而争吵,因她而酿成惨剧。她眼前浮现起姜婉苍白冰冷的脸庞,以及赛燃无神的双眼。

      “我接到消息,我选择先去看姐姐……等我再赶到家时,他已经死了,被人用我的刀杀死的。”

      “那把他送给我的刀……”

      赛姜突然发出一声低哑的呜咽,专心致志倾听她诉说的叶琮蓦然抬起了头。

      眼前这个天不怕地不怕似乎不可一世的少女,埋下了头,低下了高昂的脖颈,缩着肩膀微微颤抖着。

      他犹豫着,想要拍一拍她的后背,企图用自己仅有的温暖抚慰她千疮百孔的心。可是他没有这样做,他也不能这样做,他只能静静地看着陪着,任她独自悲伤。

      蜡烛越来越短,终于“噗”得一声彻底燃尽,一缕青烟悠悠而绕,小院里只剩霜白的月光。

      赛姜抬起头来,脸上是星星点点的泪痕,她挺直腰背平视前方,面无表情地继续道:“他们吵起来不是意外,副帮主阚正泽换了姐姐的药,让她彻底发了疯,然后用我的刀杀死了大哥,栽赃到了我身上。漕帮最忌叛徒,现在整个千水帮,甚至整个漕帮的人都想杀了我。”

      叶琮担忧不已,却想不出任何办法解决眼前困境,只能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她语气平淡地回答:“杀了阚正泽。”

      “再然后呢?”叶琮神色复杂地追问。

      他几乎能想象到赛姜浑身浴血,九死一生的模样,然后他的胸腔里就会莫名的一阵一阵的隐隐作痛。

      在赛姜冷意森寒的脸上,还残留着斑驳的泪痕。这个女子能在透彻骨髓的悲痛中猝然清醒,然后冷冰冰地将杀戮宣之于口。

      她仰起头,看着夜空中的明月,“接替他,让千水帮发扬光大,让帮里弟兄们有好日子过。”

      叶琮无言以对,曾几何时他还大着胆子想问她:有没有想过脱离漕帮,去过寻常人家的日子。

      他太天真,太可笑,他算是个什么东西。

      他在太平又安逸的环境里长大,天经地义地认为衣裳脏了洗干净了便是,同样的,一条腿踏入了泥沼也可以立刻抽身而退。

      他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叶琮的突如其来的沉默,让赛姜停下了话头。她转过脸看向叶琮,“你又想说什么?”

      “小生只是不明白”,他捏着自己的膝盖犹豫了一下,“你为什么要昧着自己的心意让赛帮主娶你的姐姐?又为什么他也会违背自己的心愿娶了她?”

      如果都能坦诚相待,也许这一出惨剧就不会发生,又也许他们三个人都不会如此痛楚。

      再或许,如果这些事没有发生,是不是尚且有那么一点微弱的希望,赛姜可以如他所愿,从混乱与血腥生活里抽身而出。

      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他比谁都清楚,这是赛姜心里最不能触及的禁地。

      然而,她却没有向上次一样翻脸揍人,而且别过脸去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着月亮开口道:“有些事,身不由己。”

      叶琮垂眸,他不理解什么叫做身不由己。

      少女年岁与他相差无几,却在说这话时流泻出无尽的沧桑,这种老气横秋的哀伤与她绝美的面容极不和谐。

      叶琮绞尽脑汁,试图感同身受,可是仍然做不到。

      赛姜更没有指望这个呆里呆气的书生能与她有着同仇敌忾的心境。

      他们共饮一江水,却活在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世间。

      她疲惫地靠回躺椅,闭上了眼睛。

      “要不进屋睡?会着凉。”叶琮小声提醒。

      “闭嘴。”

      ***

      赛姜是被隔壁一阵纷纷扰扰的敲门声吵醒的。

      “开门,开门!”

      她坐起来,发现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条毯子。叶琮下半身坐在小凳上,上半身趴在她身侧,睡得正酣。

      他一只手垫在脸下,另一只手长长地伸展开,正隔着毯子压在她腰上。

      赛姜脸上一红,一巴掌将人扇了出去。

      叶琮睡眼惺忪地爬起来,一个脑袋有两个沉。昨夜他替赛姜盖好毯子后,却发现这恶女连睡觉都不老实,毯子不住往下掉。

      他怕她伤势未好,又染上风寒,一直守在旁边替她盖被子,最后实在没熬住就睡了过去。

      叶琮刚想开口说话,就见赛姜抬了抬下巴示意门外。

      “天都没亮,大清早地折腾什么?”隔壁开了门,传来邻居不耐烦的声音,继而陡然一转带了谄媚和畏惧,“哎哟,官爷,这是有何贵干?小民什么都没做啊。”

      “画上这个人见过没有?女的,十七八岁,受了伤,背一把长刀。”

      “哎,这女的还挺漂亮。她犯什么事了?”

      “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呸,少废话,到底见过没有?”

      “没……没有。”

      “进屋搜!”

      叶琮脸色惨白地看向赛姜。

      漕帮的人在官府管辖的地界上尚有顾及,不至于挨家挨户登门查问,只要他们安心窝着不被人看见,赛姜是不容易被人找到的。

      可如果来的是官府……

      隔壁关了门,没一会儿对面响起了叫门声,想来下一家就会是这里。

  • 作者有话要说:  叶琮:感谢那晚的星光,让我知道了我的情敌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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