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堆雪》语若嫣然

27、【喋血的凉州】

　　夜幕中的凉州，看上去很安静。
　　它很寂寥，静静伫立在这戈壁平原。
　　日常它是孤傲的，从不寂寞从不寻找，很少攫取也未曾奢求。
　　如果说京城像大胤的心脏，众星捧月又举重若轻，那凉州，就是大胤一个冰凉的手掌，人们既看不见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疯狂，也感知不到它包容万物赤诚如火的热烈。

　　是的，它的温度一定很低。
　　低到，没有人能摸到它的情绪，它的脉搏，它的波澜。
　　淡漠到，就如同今夜的戈壁之夜，风声丝丝缕缕，暗夜昏昏沉沉，凉州，浸泡在这亘古不变的荒凉里，像极了一个沉睡的孩童。

　　此时，是大胤神宗四十八年三月一日夜。

　　一行浩大的人马正在夜色中赶路。士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马匹裹蹄夜行，攻其不备。
　　待离凉州城一里远，早远远望见城门上的点点星火，那是守城将士点燃用来取暖的火盆发出的亮光。
　　商耶罕命先行军停步，等待三更时分，内应给出的信号。

　　他们花了几千金，在凉州城攻陷了数个副将、参将作为内应。
　　按照手书约定，今天晚上三更时分，内应将会杀掉守城将士，为鞑靼大军打开城门。
　　商耶罕等了许久，直到三更将尽，也没有看到内应的出手。
　　将士们在野外匍匐着，几乎要冻僵，一些鞑靼士兵咒骂着，说出师不顺的抱怨之词。

　　沉稳如商耶罕，也等不及了。他派了漠南龙虎卫副将查鹰些前去查看。

　　查鹰些是漠南龙虎卫上将军夏牙阿的得意副将，是夏牙阿一手训练出来的英勇之士。他身材极为精干迅捷，且习惯夜战，派他去探视，再合适不过。

　　查鹰些领了命，便小步奔跑向前。一瞬间的功夫，就离凉州城门只有一箭之地。他看不太清楚城楼上的情形，隐隐约约看见几个人影在晃动，于是，便打了一个口哨。这是鞑靼人常用的暗语，意识是：“行动了没有？”

　　突然，冷风中，一支箭“嗖”一声刺破了暗夜，正中查鹰些的胸口。
　　查鹰些咬牙忍住疼痛，始终未发出一丝声音。他以为自己暴露了行迹，于是匍匐在地上装死，不再有任何动作。
　　“嗖”的一声，又一只箭既狠且准地射在查鹰些的背上，他痛得张大了嘴巴，抬头一看，城楼上密密麻麻出现了十几层的士兵，显然，至少千人。

　　“啊，有埋伏……”查鹰些知道事情有变，于是面向鞑靼大军的方向，竭尽全力大喊一声。
　　他话音刚落，就被纷至沓来的长箭射穿了身体，整个身体像是个活靶子，布满了长箭。

　　查鹰些的呼喊顺着夜风传到了鞑靼先行军阵前。
　　“有埋伏……”有埋伏？哪里有埋伏？查鹰些怎么了？
　　还没等商耶罕和鞑靼全军反应过来，周围方圆一里的土地里，突然冒出来无数大胤士兵，他们显然等待多时，从地坑里钻上来的时候，有着终于舒展开来的英武之气。他们喊“杀”声震天，唬得鞑靼先行军不知自己在何处，瞬间开始大乱。
　　鞑靼骑兵在先行军后面，此时马匹在夜色中受到突然惊吓，纷纷仰天长嘶，有的马匹开始左右冲撞，有的四处奔突，鞑靼步兵为了躲避马匹自相践踏，多有被自己人推倒踩死者。

　　大胤的士兵没有给鞑靼任何思考的时间。
　　如此混乱的场景，大胤先是用箭弩射杀了三轮，面前黑压压都是鞑靼士兵，他们不必追求准确，只是冷酷地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对最外围士兵的猎杀。
　　在一片鬼哭狼嚎中，他们以极快的速度冲到鞑靼先行军和骑兵阵营里，拿着长枪和刀剑近身肉搏。杀了一阵后，鞑靼开始反应过来，后方的鞑靼大军开始有序包抄上来。

　　就在战局将要扭转的时刻，大胤士兵中有人说了一声“土撒”的暗语，几千大胤士兵瞬间开始撤退。鞑靼大军反应过来时，才发现大胤士兵已经全部南奔而去。

　　备受重创的鞑靼军没有下令追赶。
　　他们更害怕这是大胤在今晚的第二次诡计，设法诱敌深入。
　　当大胤士兵远去后，夏牙阿才冲到众军最前方，怒道：“一群废物！这是我打过最窝囊的一仗。以往都是我们摁着大胤在地上打，现在竟然被偷袭到这么狼狈的地步，真是奇耻大辱！”

　　远远地，能看到凉州城的城门开了，刚才参与埋伏的几千大胤士兵一溜烟进入了凉州城。
　　城门又迅速地合上。

　　很快，夜空里传来大胤士兵奋力高呼的声音：“鞑靼人，你们中计了！你们的几千金，白花了！哈哈哈……”
　　商耶罕的拳头攥了起来，骨头咯咯作响。
　　原来他们在愚弄他。
　　原来，那几个答应成为内应的副将、参将，只是在将计就计。

　　他像个傻子一样，被人耍得团团转。
　　镇定下来之后，他让阿那拐统计了一下死伤人数。
　　天快亮时，阿那拐才统计完毕：“一共死了三千四百多人。其中大多为先行军，骑兵死伤三百多人。”

　　“太子，我早说过，跟大胤不能讲道理。什么内应，什么取之有道，您跟大胤打交道太少了。跟他们交战这么多年，我太了解汉人了。他们无比奸诈，无比狡猾，然而唯一能够制衡他们的，就是武力。压倒性的绝对的武力，才能够让他们真正乖服顺从，才能够真正成为胜者。”夏牙阿悲愤地说道。
　　心腹之将查鹰些成为第一个惨死在凉州城下的鞑靼将士，夏牙阿的痛心溢于言表。

　　“好，夏牙阿，我听你的。接下来，你说，我们该怎么做。”商耶罕知道在战场上，夏牙阿比他更有经验。
　　“现在已经明牌了。虽然折了三千多人，但我们的实力还在。现在我们要在这里驻扎下来，彻底放弃幻想，真刀真枪攻打凉州城。凉州城里不过三万多将士，就算我们硬打，也能把凉州城踏平。”

　　夏牙阿说得对。
　　凉州，是南下侵略大胤的关键一关。
　　只要突破了凉州，至少关外会一路长驱直进。
　　既然不能智取，那就只能硬来。

　　天渐渐亮了。
　　一夜行军，承受偷袭，鞑靼军显然已经疲累不堪。
　　士气受挫，一蹶不振。
　　“安营，扎寨！”
　　商耶罕一声长啸，所有将士都忙碌起来……

　　晨风涩骨，日出东方，凉州城渐渐明亮起来。
　　凉州城中的大胤士兵，显然喜悦已经无法隐藏。
　　众人欢呼着，奔跑着，互相击掌，相拥庆贺。
　　“卢大人的计谋果然是最棒的。这一仗打得痛快！”
　　“我们什么时候这么利落地砍杀过鞑靼人啊？刚才像是做梦一样……”

　　孤军困守凉州城，石破天惊卢旺生。

　　如果不是卢旺生，恐怕这凉州城，就像一张纸一样脆弱。
　　可有了卢旺生，凉州城俨然已经成了一个绞索，毫不怯懦地向鞑靼来犯者亮出死结。

　　此时，卢旺生正和孙启庭站在城楼上，望向远处忙着安营扎寨的鞑靼大军。
　　卢旺生的眉头紧缩，丝毫没有奇谋完美施展的喜色。

　　昨晚的偷袭，不过是一条绊子，根本挡不住鞑靼铁蹄。
　　最根本的方法，还是向朝廷求救，等待援军尽快来到。
　　“如果没有援军，凉州最多坚持十日。”卢旺生悲哀地想道。

　　派往朝廷求援的快马昨晚已经出发，不出意外，今天午时前应该就会到达京城。
　　“这次希望，那帮尸位素餐的当权者们，顾念大胤江山，将消息快速呈报给皇上吧！”他绝望地闭上眼睛，跟身旁的孙启庭说道。

　　孙启庭一身疲惫。
　　他的身上都是鞑靼骑兵和先行军的血，衣服还未来得及换。
　　昨晚在土坑中率领几千将士埋伏了三个时辰的他，又带领众军奋力厮杀了半夜，身上委实没剩下几分力气。
　　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他哑着嗓子道：“总兵大人，如果朝廷最终没有来援兵，您会怎么办？”

　　“怎么办？我是大胤凉州卫总兵，我在城亦在，城破，我亦死！”卢旺生斩钉截铁地答道。

　　闹剧却在一如既往地上演。
　　二百里外的嘉谷关，卢旺生派往朝廷求援的人被拦在关下。那人黝黑面皮，一双鹰目目光如炬，正是凉州卫参将沈晖。
　　天未亮时，沈晖就到了嘉谷关下。他用力怕打关门，无人应答。
　　直到一柱香后，才有守关军士在关门城楼上询问的声音。

　　“我乃凉州卫参将沈晖，昨晚鞑靼大军夜袭凉州，我奉凉州卫总兵卢旺生之命送密信进京，快速与我开关门！”沈晖大声回答。
　　城楼上再无回复。

　　又等了片刻，沈晖大声疾呼：“我知道城楼上有人，快速开关门，不然误了战机，鞑靼大军很快就会赶赴嘉谷关，你们觉得，以嘉谷关一万五千人的守军，能够抵御鞑靼的铁蹄么？”
　　沈晖愤怒的声音已经接近嘶哑，关门上了无回应。

　　“如果再不开关门，等我进京奏报，一定将你们的误国之罪如实上奏！”沈晖锲而不舍，做最后的争取。
　　“我们总兵大人说了，你口说无凭，夤夜前来，多半有诈。总兵大人要核实后再做定夺。”城上一个军士大声说道。

　　沈晖冷笑一声。
　　这嘉谷关总兵王令昭，是吴皇后哥哥镇国大将军吴越掩的嫡系。

　　看来，他们是不会开门的了。
　　时间越来越紧迫，与其在这里受他们耍弄，不如孤注一掷。
　　主意已定，沈晖策马西去，深入山海关旁幽深的峡谷里。
　　只要穿过这个地形复杂、林木茂盛的峡谷，就能绕行一百余里，从西北方向通往京城。

　　纵然在时间上会耽搁一日，那也顾不得了。
　　总比继续跟王令昭他们耗下去强。

　　一日多后，等沈晖衣服破烂，满身疲惫地从峡谷中冲出时，他已经虚弱得只剩半条命了。峡谷中多的是毒虫鼠蚁，更兼没有人家，沈晖无法获取食物，只凭着一点坚持找到了峡谷出口。

　　凉州城外，境况同样不容乐观。
　　商耶罕已经组织了三次强攻，每次持续将近半日。
　　凉州城号称最为坚固的边塞城墙，在凶猛的鞑靼士兵冲击下，也已经伤痕累累。
　　最后一次冲锋，鞑靼士兵已经将云梯架在了凉州城的城墙上，像一条条充满欲望的蜈蚣，匍匐在城门两边。

　　如果不是卢旺生反应快，命令军士从全城搜集食油和酒，然后泼洒在云梯上点燃，恐怕，凉州城连两日也撑不过。
　　鞑靼人这次，跟以往毫不相同。
　　如果说以往的鞑靼人像强盗，抢到了就走，抢不到也走，那这次，鞑靼人更像是野蛮的魔鬼，不论抢到抢不到，他们似乎都不会走，他们要的，是踏平凉州城，一路向南。

　　面对如此血腥的鞑靼，卢旺生深感吃力。
　　“我死不可怕，可是，这满城的凉州百姓怎么办呢？大胤从此怎么办呢？”

　　不约而同地，当筋疲力尽的沈晖在第三日清晨跌跌撞撞冲进三皇子府，面对震惊的廖允潇和卫雪迎，他说的唯一一句话也是：“如果凉州城破了，满城的百姓怎么办呢？大胤，还有退路吗？”
　　他拿出身上染了血的密信，呈交到廖允潇手上。精力耗尽难以再支，他瞬间昏倒在庭院中。

　　廖允潇着人安顿照料沈晖，然后拿着密信，骑着快马，前去参加早朝。

　　父皇已经很多日没有在长宁宫进行早朝了。
　　每日清晨，掌印太监郭明檀会将群臣奏疏收拢，呈交给躺卧在侧殿的廖鸿璟。有重要事情奏禀的留下，其他人退朝。
　　廖允潇知道，现在，除了自己，恐怕没有人能够将凉州的境况传达给廖鸿璟。

　　此一去，必然是蛟龙翻腾风云起，大胤朝几派势力的刀兵相见时刻到了。
　　临行前，卫雪迎深深望了他一眼，似乎在说：“前方是刀山火海，有万千贼人，你可准备妥当？”

　　我准备妥当了。
　　没有什么可以让我退缩。
　　也没有什么，能阻拦我此时的挺身而出。
　　京城早晨的长街分外冷清，有着一点阴冷潮湿的雾气。
　　廖允潇扬了扬马鞭，收了一下里衣的衣领，低头吸了口清晨薄雾的凉气，面无表情地快速穿过长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