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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无梦徽州(三) ...


  •   “方柏的状纸我已收下。明日见到严阁老,会与他详加甄辨,”当晚,江永将长子唤至书房,“此事牵涉甚巨,方相公只身在京,为免遭他人暗害,你且请他在府上小住几日。待真相水落石出,再送他离去不迟。”
      江颢闻言颔首。近乎一年未见,父亲的额间又牵出几条皱纹,两鬓又增添几许白发,唯有双眸跃动着智慧的光芒,依旧灼灼如炬。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注17)。江颢上前将灯芯拨亮,想与父亲离得更近些,“若是状纸所言为真,则广西频岁报旱不实,当地官员欺上害下、贪墨监粮赈粟七年有余。御史陈重巡按途中暴毙身亡,非因突感风疾、一命呜呼,而是百官为免贪贿之行败露,于驿站痛下杀手。见微知著,这广西的水,恐怕很深啊。”
      “官绅之于朝廷,譬如枝叶之于树木,纵有引蠹集豸枯槁摇落之患,终究归于尘泥,不致伤及百姓根本——不必担心,此事朝廷自有区处,”江永抬头细瞧,他的长子比记忆中的又长高、清减了些许,气宇轩昂,丰神俊朗,却怎么看怎么还像是一个孩子,“近来歙县情势复杂,沈迈邀你参加寿宴,应有丁老本人的意思在。你要多听、多看、处处留心、时时在意,莫因一时兴起便妄下断论。至于同行之人,沈氏兄弟之外,若江帆得空,便叫他随行一趟,遇事也好有所照应 。其余人我不多过问,言行举止,吾儿心中自有分寸。”
      “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被说中心事的江颢面上一红,“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注18)”
      “小子敢尔,乱引圣人之言,”江永嗔笑道,“倒还没问你乡试如何?”
      “题目大多中规中矩,只两道截搭需费些心思,”江颢谦逊道,“文章有此前准备到的,也有现场草就的,做不到气韵酣畅,勉强算是文理通顺。”
      “只要避讳、抬格处不出差错,中举应该不成问题。然而功名之外,我更希望你从经书中有所领悟。”
      “父亲不责儿以莽撞,儿方敢坦荡直言,”江颢向父亲的杯中添上茶水,见他喝下,方才继续说道,“当今世上,学问与功名两不相干。有人才高德劭,有赈济苍生之能,然而困踬场屋,只埋没敝纸渝墨之中。有人腹内草莽,抱兔园寒陋十数册故书,竟崛起于寒屋之下,取富贵而有余。朝廷非不知八股已朽,但为牢笼志士、驱策英才,不得不勉强使耳。然则如今世事易变,人心惶惶,单凭穷观坟典,岂能挽狂澜于万一?咸嘉以降,天下局势大变,依小子浅见,这天下的学问亦当一大变!”
      “你是指陆王心学?”
      “非也!当是一门发瞽披聋、洗天刷地的新学问!”
      江永坐正身体,用眼神鼓励他说下去。
      “便从父亲提到的陆王心学说起。我朝正德年间,姚江王阳明一见朝堂官员昏庸、士风堕落,一见民间诈伪并起、锱铢共竞,遂立说于‘知行合一’与‘致良知’之论。苟寻其本义,则破朱学末流之迷,启纲常尊卑之寐,发恻隐明德之仁,励躬行实践之勇,其功昭然而不可掩也。阳明之后,王学分出多门,凭泰州、龙溪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溪而渐失其传:泰州王心斋发扬先师‘圣人为人人可到’之说,谓‘百姓日用即道’,无论衙门书手,街上卖钱、卖酒、脚子之徒,皆引接为之讲学。其学置己身于家国之前,人欲于天理之上,言虽简明粗疏,浅近乎禅,然而闻教者多,流传犹广。泰州之后,门人多能以赤手搏龙蛇,传至颜山农、何心隐一派,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
      “心隐以聚徒讲学速祸,然其以友朋之名齐一尊卑,以利欲之说鼓动人心,譬如星火燎原,无远弗届。李卓吾集其大成,糟粕义理,粪土道学,反朱子正谊明道之论,谓天下尽市道之交,谋利正谊之因,计功明道之果也。至于先贤之道、是非之争,如岁时然,昼夜更迭,不相一也,岂可以孔夫子之定本行赏罚哉!其言虽狂悖乖谬、非圣无法,然而个中识洞幽显,大有启发之处。惜乎世俗不容童心,空门难寻净地,竟难免系狱坐死。”
      “君子身死而道不隐,徐渭、三袁接踵于后,讥讪摹拟涂泽之风,标举‘独抒性灵,不拘格套’。舍其宏而见乎微,舍其尊而见乎卑,描情绘欲以反理教,谈名论利以诟道德。文人才士始知疏沦心灵,搜剔慧性,书己之文字,发己之心声,其功至伟焉。近世民风因之而勃兴,亦因之而沦丧。诗词歌赋,孤峭近乎僻,话本小说,放纵近乎淫。王学末流但只谈性天、撰语录,不见一言有益于百姓,一务有济于宗社。昔之清谈谈老庄,今之清谈谈孔孟,孔孟不济,便逃禅自悦。士风之虚浮、狂纵、卑俗、空疏,其本皆在于此。”
      “醇儒不作,异学披猖,有识之士莫不欲力挽救正之。东林、复社君子以避虚归实、返经明道相主张,砥砺名节,留心实务,发清议以干朝政,兴讲学以矫时弊。然其事体近于私人之结社,无朝廷之护持、公卿之提奖,其事终不可久持。何况自王返朱虽能收一时之效,然名教之弊未去,争名夺利、腐化堕落之行难休。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处新世而用旧之典,犹如处严冬而袭夏之葛,岂可得乎?”
      “嘉靖之后,西夷远来。徐文定公光启、李公之藻、杨公廷筠与耶稣会士交,见西洋物理象数之学典实精要,欲以之补矫理学。一则引进奇器,济民强兵,助日光回照于覆盆之下,阳光复暖于寒谷之中(注19),二则定推理演绎之法,令国中之人舍空言玄虚而归于实用,知其所由之道。然而西夷以修身事天为首务,示我学术,不过为收揽人心。罗马府教化王遣人来华,正欲置圣朝于教会之下,倾社稷、乱宗族,毁千年文教于一旦——往圣先贤在上,断不可让他阴谋得逞!”
      “举两策以兴废振颓,却又分别反驳,不知江大才子有何高见?”
      “爹爹又笑孩儿!”
      “没有,抬举你嘛。”
      江颢收敛心性,努力让自己表现得严肃,“孩儿所议之心学者、理学者、西学者,不过发凡起例,略为剖析。天下众说纷纭,儒、法、墨、道、释、教杂然前陈,如宣、通、补、泄、轻、重、滑、涩、燥、湿诸药俱备。用古方者收效微,用洋方者毒性大。今世波颓风靡,病在膏肓,正需别制一新方。纵观天下,可立言、立德、立功以致三不朽者,舍父亲其谁乎? ”
      “杀君马者路旁儿(注20),你莫要给我戴高帽子。”
      “孩儿绝无此心。只是儿读史籍,见华夏五千载,法无不改,势无不积,事例无不变迁,风气无不移易(注21),非王道兴衰之故,实世事沿革之必然。代圣贤立言者迂,代君王立言者媮。唯代时代立言者可定救世安民之略,续华夏文明之章。此功不必成于父上,然而暗幕之后,必将有一光明的崭新世界!”
      “颢儿,今后与人究论,当知深知浅交之异、促膝酬酢之别,以免不择而言,失明哲保身之谊。”江永语重心长地提醒道。
      “孩儿谨记父教。”
      江永深望长子良久。从未经历过霜雪的青竹如何知道怎样弯腰呢?他本可恬然高卧于父母的屋檐之下,暴雨不侵,沉雷不扰,在四海秋气中独得一室之春。然而皇帝属意由他尚主,声言不必硁守“驸马不与政事”的祖制,一俟登科及第,便许诺将他点入翰林——纵知此事背后是君主别有用心的牵制和提防,他们父子又怎能不表现得感激涕零?宦途风波恶,人间行路难。江永将儿子推向漫天风雨,暗地里早已是寸心如割。
      “夜已深沉,快些回房休息吧,”江永默默叹了口气,语调不沉不扬,“这几日在家,多陪陪你的娘亲。”

      徽州山多地少,故多以商贾为业。邑人藉怀轻赀遍游禹内,因地有无以通贸易,视时丰歉以计屈伸(注22)。他们的经营囊括盐、米、木料、药材、茶叶、棉花等物,脚迹遍布通邑、都会、山陬、海壖、孤村、僻壤。其中最富者当为盐商。自弘治五年盐法由开中改为折色后,为换取盐引,盐商无需向边境卫所提供军粮,只需直接至盐运使购买即可。如此一来,在边地召民垦种、输纳军粮的山、陕商团日渐衰落,而两淮以地处江河之冲,水运甚易而成为新的盐贸中心。成批徽商前往扬州经营盐业,结果大获其利。及至万历后期,官场腐败横行,两淮盐务随之败坏。为了挽救困局,朝廷又行纲盐之法,登记在纲册上的盐商被许永占引窝,实行专卖,而官府只用按引课税而已。引岸之利,盐商专之,子孙相承,世代相袭,不出数十年便可藏镪千万。徽商们凭盐策谋得厚利,又回乡兴办书塾。他们极看重对族中子弟的教育,不仅延聘名师、刊刻经籍,还为贤子孙提供执贽笔札膏火行李之资,务求他们能够为官入仕、光大门楣,在朝中充当徽商的保护伞和代言人。贾为厚利,儒为名高,二者迭相为用,不万钟则千驷,犹之能转毂相巡(注23)。徽商之富且贵今日极矣!
      丁氏是歙县的第一大望族。族长丁永年是万历四十五年进士,初任秀水知县,因拒绝为魏阉建生祠而遭人弹劾。罢官归籍后不久,咸嘉帝剿除阉党,又将他重新启用。丁永年先后担任大理卿、工部右侍郎,咸嘉十年再迁工部尚书,因与首辅温体仁交恶而备受排挤,一怒之下挂冠而去。及至北方乱起,林又汲在南京就任监国,重拜丁永年为工部尚书。然而丁老知薛青玄一干人机阱深险,不愿与之共政,先后三次拒不奉召,弘光帝只好作罢。虽然宦途几起几落,算不得功成名就,然而安居乡里,无奔走枵腹之劳,膝下四子三女,享天伦庭闱之乐。当初《留都防乱公揭》的主笔之一、复社领袖丁启闳,正是他的第三个儿子。启闳虽有文章震动宇内,可惜文辞激切犀利、不中绳墨,失考官之欢心,也因之功名蹭蹬。如今他在家乡闭门治学,于金石、训诂、术数等诸多方面已大有建树。
      与乃父不同的是,丁启闳年过半百,膝下只有一女。去年丁小姐及笄,招沈容的长子沈迈为婿。江颢来歙县为丁老贺七十大寿,应的正是表兄的邀请。

      徽州多巨贾,宅院皆美轮美奂,而丁府无疑是其中最气派的一座——村口的那座高大的功德坊已提前昭示了主人的威赫,跨过门楼,站在天井中四下打量,见门窗梁斗尽是精致繁复的木雕,如今悬灯结彩,更添喜庆之色。宽敞的厅堂中高悬着大儒文震孟所题“明德堂”匾,匾下垂挂一幅倪瓒真迹《河岸秋柳图》。画轴两侧是对红底金字的漆联——“非因报应方为善,岂为功名始读书”。照壁前置一条案,东瓶西镜。又设一红木八仙桌,供着一尊寿星和几盘硕大的寿桃,两把四出头官帽椅,由于主人循礼避寿,座上并无一人。丁家长子启文与三子启闳站在堂前,向前来拜寿的宾客一一回礼。寒暄的空当间,启闳认出了在天井中与人揖让周旋的江颢,忙叫小厮将他请到自己面前。
      “丁尚书世之高士,晚辈久有仰慕之心,”江颢让江帆把紫檀方盒递给小厮,“今日特备菲仪,聊表千里鹅毛之意。愿丁老松椿同寿、福乐无疆。”
      一字未涉其父,盖只以晚辈的身份来贺。丁启闳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从容应对道,“若从乃瞻处论,江公子该是丁府的亲家。岂伊异人?兄弟甥舅。乐酒今朝,君子维宴(注24)。”
      赋《诗》言志虽是古士大夫切磋交涉之礼,今人用之未免迂阔。然而不知对方心思几何,只能先免犯华定“弗知弗答”之过(注25),“既见君子,孔燕岂弟。宜兄宜弟,令德寿岂(注26),”江颢拱手作揖,“蒙世伯如此厚爱,晚辈无任忭跃感激之至。”
      丁启闳微敛笑意,凑近两步,向江颢低语道,“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注27)。”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注28)?”
      回答的诗句既俏皮又爽利,既示人以亲而不亵的善意,又要求对方有所行动。丁启闳双眸一亮,偏头看向江颢身边的答话者,“敢问公子尊名?”
      “晚辈来引见,这位是——”
      “在下唐昭,草字平阳。听闻丁老今日上寿,特与和徽同行来贺。”
      唐公子面泛桃花,目盈秋水,声音更如银铃般清脆悦耳。虽身着深衣软巾,却分明是位清丽标致的少女。丁启闳探明真相后丝毫不以为冒犯,反觉江颢携女子出游访客,着实风流有趣得紧。他的笑容愈发深刻,“旧朋新友皆为家父过寿,为人子者幸何如之。已在后堂略备薄酒,还请几位动步入席。”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7:引自《论语·里仁篇》,意思为:父母的年纪不可以不知道。一方面因为他们长寿而感到欣喜,一方面为他们衰老而感到恐惧担忧。
    注18:两句皆引自《论语》。
    注19:引自岑参《感旧赋》。
    注20:谚语,意思是路旁的人赞美马会跑,骑马的人鞭策不已,使马力竭而死,比喻爱他反而害了他。
    注21:引自清代龚自珍《上大学士书》。
    注22:引自万历年间《休宁县志》。
    注23:引自明代汪道昆《太函集·海阳处士金仲翁配戴氏合葬墓志铭》。
    注24:引自《诗经·小雅·頍弁》,有所改动。两句话的意思分别为:“来的哪里有外人?都是兄弟和舅甥”以及“今日开怀应畅饮,君子行乐惟欢宴”。
    注25:引自《左传·昭公十二年》:夏,宋华定来聘,通嗣君也。享之,为赋《蓼萧》,弗知,又不答赋。昭子曰:“必亡。宴语之不怀,宠光之不宣,令德之不知,同福之不受,将何以在?”
    注26:引自《诗经·小雅·蓼萧》,意为:见到您君子,盛宴乐融融。宜兄又宜弟,美德寿且乐。
    注27:引自《诗经·郑风·将仲子》,意为:仲子你实在让我牵挂,但邻人的毁谗,也让我害怕。
    注28:引自《诗经·郑风·褰裳》,意为:你若爱我想念我,赶快提衣蹚溱河。你若不再想念我,岂无别人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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