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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无梦徽州(二) ...


  •   “贤哉,颜氏之子!既有多财,仲尼可为其宰矣(注10)。”
      “不知范兄此言何意?”
      范生神秘一笑,将白纸诗扇悠悠展开,“传闻这位江大公子生而明睿潜纯,五岁开蒙时敬拜至圣先师,老先生见奉供的黍米凹下一处,怒问其是否偷吃。江公子说,‘适才见有灰尘落入饭中,祭物不洁,不能进献宣王,但一粥一饭来之不易,亦不当随意丢弃。所以我便把黍米中脏污的部分吃下,将干净的部分摆在夫子像前(注11)。’”
      “江和徽彼时年幼,应不闻《孔子家语》 中典故——难道真有天启圣贤之心?”
      “老先生亦异之,及其再拜从祀的诸贤先哲,复圣颜子的木主应声而断——”
      “这可就离乎人文而近乎鬼神了,不可信不可信,”对面的学子连连摆手,“但若说江和徽不迁怒、不贰过、守敬笃诚类乎往圣,吾等还是首肯心折的。”
      “某倒觉得不像,颜子生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居江湖之远而毕生勤学不休,终至气力竭尽,年二十九而发白,三十一早死。而和徽长于公门,衣锦衣,食玉食,处庙堂之前而有致君尧舜之志,未冠而赴场屋,来日也将祭于宗庙,奠于牖下(注12)……”
      少年一向讳言生死,范生不悦道,“明德之心不以富贵穷通为异,居卑可秉节不亏,处尊便不能守志笃固吗?何况
      人生几何自有天定,岂可为凡俗妄加揣测……”

      方柏坐在邻桌,就着一碟酱油吃下了半碗米饭。轮回之说固然缥缈,幼年往史亦是无稽,直到那些学子说起前些年轰动一时的吴山大会,他才放慢竹箸,凝神倾耳细听。
      近世以来,民间结社之风盛行。神宗全盘否定涉川、解禁儒士聚徒讲学及私创书院之后,先是失意归籍的官员讲学林下,一则不满朝中之人媚君罔上、党同伐异,遂大会四方之士,互以道义名节相勉,二则难抛经世致用之心,会讲中必集以时事,讲毕立刊传布远近。每以裁量人物、訾议国政之言并速毁誉,经年累月,驯致万历东林与浙、昆、宣三党之争,天启阉党之乱。及至咸嘉、弘光年间,交友结社的风气从庙堂吹向士林,成员主体由官宦而生员,社事所关由诗文、政见而学术、道德,奔走门下者多,难免泥沙俱下,有党同伐异、邀名射利之流弊。然而主持清议、砥砺名节、不以庙堂之是非为天下之是非,其挽救人心、涤荡污俗之功亦不容谤诬。隆武六年冬,江南文士齐聚吴山,江颢受邀主盟。商讨社事之前,他先将自西溪购得的三百盆梅树在众人面前烧成灰烬。
      “论今世之士风,则孤僻空疏耽湎于虚,放荡纵情沉沦于堕。譬如西溪病梅,人以曲欹疏瘦为美,而不顾其勃然生气也,”少年身披鹤氅,在火前卓然而立,“今则烧之,以解诸君斫条缚枝之苦!”

      店伙计端来几碟小菜,吓了方柏一跳,“阿哥是不是弄错了?我并没有点这些菜。”
      “这是楼上江公子赠与方相公的。江公子说,蒸香肚、盐水鸭和这干丝腌菜都是南都著名的吃食,方相公初来乍到,定要一尝。”
      伙计没有给他推拒的机会,打了一躬便离开了。方柏遥向楼上拱手致谢,落坐时见邻桌投来惊羡的目光,“小子食量浅薄,难承江兄盛情,诸兄可愿一道用些?”
      都是赶赴乡试的学子,在京迁延日久,客囊渐已空虚。在酒楼高谈阔论之时,腹内也不过几两聊以充饥的淡酒。他们见方柏真心相邀,都欣然端着饭碗坐到他的身边,手不离箸、箸不离口地继续摆谈起来。
      话题继续围绕江颢展开,“近世之文人画士有虚悬孤致之癖,鬻梅者得知,则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注13)。江和徽于吴山大会火烧三百病梅,固有破旧立新、扶正固本之义,然而高蹈招摇,未免亦落入放诞轻举的格套。余窃以为不智也……”
      “有道是‘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纵天下诈伪并作,讦争复起,何有于真名士哉?”
      “云外朱楼,镜槛香篝,是何人轻上帘钩,”有人噱笑道,“南国妙姬,山塘梅花,确是段风月情浓。”
      “只道是瑶华公子,未识花絮,实不接于风流,”范生停箸道,“且允我饮尽这杯清酒,将此桩公案细细道来。”

      金陵古称佳丽之地,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白下青溪,桃叶团扇,其为艳冶也多矣(注14)。至于咸嘉末年,江南承平日久,曲中艳情丽迹,踵事增华。有八女以情兴、才伎、丰姿冠绝当世,并称“秦淮八艳”。其一名曰薛素,知书,工小楷,以善画梅、操琴闻名当世。咸嘉时,江左第一才子吴藻感慕薛素才情,专程前往拜候。薛素久仰吴氏的才华艳发、吐纳风流,亦对其一见倾心。二人情好日密,几成鹣鲽之好,然而碍于父母之命,终究是簉室空置,好梦难谐。弘光初年,冯渊大兴党狱,身为复社元老的吴藻与其家人惨遭株连。他逃往华北避祸,在景君的威逼利诱下勉事异朝——自此之后,山长水远,吴薛二人再也不复相见。
      又两年,薛素嫁给浙江一世家子弟,夫妻性情不和,遂乞身下发,着黄衣,筑别馆,长斋绣佛,远离红尘是非。江颢素仰薛氏画技,常与之互寄作品书信,切磋笔力画法。二人一生未曾面晤,然而笔底知交,胜势交利合者千万。昔日薛素幽居庵堂,生计日窘,常有衣食不继之忧。江颢闻知,当即在庵堂附近为其购置良田三十亩,每年凭租谷解决食用开销。今年春末,薛素与侍女登山赏月后感染风疾,医治十数日,病势逐渐加重。她自知不起,临终前口述书信一封,将身后诸事一应托予江颢。其时江颢正在余姚准备乡试,闻讯即刻赶赴山塘。自准备香烛、布置魂幡、题写铭旌、撰拟祭文,到招待唁客、请尼师诵经拜忏、安排出殡落葬,皆由他料理妥帖。江颢还从昔日购置的良田中辟出一处墓园,园中遍植梅花,将一生入淖、雅好高洁的薛素葬在梅林的最深处。“香魂一缕杳然去,来日梅花伴月归。” 多年之后,江颢又将薛素的诗作集结刊刻,好女才情,得以流传后世。
      “公府不交娼门,每只逢场作戏耳。江和徽为薛素尽心如此,真是一个痴人。”
      也许并非“痴且近愚” ,而是颗不为尘俗蒙蔽的赤子之心。方柏的心头泛起复杂的情愫:有敬仰,有钦慕,有欣赏,有怜惜……他抬头看向二楼,像是在隔空端详着一枚太过圣洁而易碎的瓷瓶。

      “今日我可是大饱眼福。”画卷之上,滔滔江水,袅袅霜岚。数点茅舍,掩映于云山烟树,几叶扁舟,出没于浩渺波涛。虽只竖画三寸,却如见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似体百里之迥。黄树恋恋不舍地将目光移开,向江颢感叹道。
      “说来也是桩奇遇,”江颢一面将两幅山水长卷妥善收入画匣,一面将名作的流传娓娓道来,“元朝末年,大痴道人隐居富春,终日观山阅水,历时七年写成此卷。虽言‘虑有巧取豪夺者,故先书师弟无用之本号以明归属’,然其时国乱岁凶,四方扰攘,《富春山居图》仍如飞鸿冥冥,难觅其踪。直至圣朝成化年间,此卷由石田老人重金购得,其后屡逢变故,几经辗转,收于华亭董其昌之手。行暮之年,其昌将长卷转让好友吴氏,吴氏又传其子,及子临终,命焚画为己殉葬。从侄吴藻恰在当场,见老人目稍他顾,即刻将名作从火中取出,然已烧焦前段四尺有余。”
      “吴章成与薛素向善,将长卷赠予佳人,本欲作量珠之聘,终只为缠头之资。薛素驾返道山,又将此画托之于弟。弟遂将残卷裁成两副,重新装裱,以掩其火灼之劫,” 江颢将装有短幅《无用师卷》与短幅《剩山图卷》的紫檀百宝嵌花鸟画匣分别交予黄树和江帆,“区区薄礼,还请两位兄台笑纳。”
      黄树连声道谢,当即欢天喜地地收下。见此情形,江帆也不得不接过画匣,受宠若惊道,“少爷,这太贵重了……”
      “人生幸得一知己,则万两黄金无足重哉,”江颢肃然道,“余一年别居乡里,堂上双亲,多仰阿帆勤加关照。如此厚情重恩,又岂是一副书画能够报答的?”
      江帆明白话中所指之事,神色变得从容,“人参不过温补之物,延年益寿、包治百病之效,全由参商炒作及官绅吹捧而来。辽东马市关闭以来,江南参量骤减,价格更是虚高,”他将画匣小心放回茶几,往江颢面前推了一寸,“好在江帆与几位山东行商交好,他们从晋商手中购得长白山参,低价转卖于我——不过数两纹银,不值少爷以此画作偿。过几日丁尚书大寿,少爷何不携此物往歙县为贺?”
      嘉靖以来,江南温补医派大盛。他们强调“人以脾胃为本”,宣扬人参大补元气、复脉固脱之功效。江南士绅趋之若鹜,几乎奉人参为“圣药”,不仅将价格哄抬到与白银等值,还开始对“千年人形”的山参盲目崇拜,以为其中蕴含精怪,食之能够长生不老。万历之后,大宣与萨族交恶。辽东马市关闭,长白参不再运往中原。把持参行的苏浙参商趁机囤积居奇,纵将其炒出天价,犹是有市无价、供不应求。而景君为垄断参貂资源,下旨封禁长白山,只派遣内务府包衣旗人与投充的汉族买办人前往采掘。争做景皇陛下走狗的晋商唯恐落于人后,不仅克服千难万险,采足额定山参奉予内廷享用,还欣然领受敕命,将富余部分携往各处关榷代为售卖(注15)。病中的江永气血两亏,江帆为他添购的,正是这一批山参。
      “不久前你不是送给我一只成化彩鸡缸杯?我正要将它敬送丁老。”
      黄树听闻,睁大了眼睛,“成窑彩瓷,那可是千金难得的奇珍。江帆,你是如何得到的?”
      “一些小官行贿不成,把鸡缸杯蚀在当铺而已。”江帆呵呵一笑,不愿多言。黄树知道些以当铺、古董店为媒介的雅贿手段:行贿之人将传家之宝低价抵押,暗中通知对方以相近的价格赎回。未料所托之人在最后一刻食言而肥,不仅拒绝他的请求,还让珍品在铺里绝了当。黄树看向江帆,这位被江永收养、悉心栽培的少年,早已不可跟当初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乞儿同日而语。传言他在锦衣卫做过行事校尉,言人人殊,本人从未承认。十六岁那年,他与华安之女华悦成亲,沈蔚以一间商铺赠贺。这间名为“兴源当”的典当铺在江帆的经营下生意蒸蒸日上,恤人疾苦、广结善缘的好名声黄树早已听闻,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好手段今日有幸得见。上个月他在兴源当隔壁又开了家古董店,把绝当的名人字画一应展出,黄树还去捧过场。现在看来,这位江家义子的胸怀,更远在青蚨阿堵之物外。

      正大快朵颐间,雅间的房门被再次叩响。江帆起身开门,待看清来人,不由扬眉笑道,“丹儿姑娘,你们也在这里?”
      六年的时间,昔日在街头流浪的小叫花也脱胎换骨,一跃而成为大宣平阳公主殿下的贴身侍女。丹儿姑娘身着青衣小帽,虽是男子仆役打扮,却掩不住她的姣好面容与玲珑身段。她向江帆狡黠地眨了眨眼,“你们不知我们在这里,我们可早就看到你们了。”
      江颢也上前拱手见礼,“丹儿姑娘万福。尊家小姐近来可好?”
      “我家小姐生于世宦书香大家,知书识礼,冰霜其操。言行动止,岂是公子得问的?”丹儿故意与他为难,“江大公子有意怜香惜玉,合该去寻那旧院名姝,何故又对我家小姐用心?”
      “信而见疑,忠而被谤。一会学生非得拦下公主殿下的鸾轿,递呈子为自己鸣冤不可!”
      “呸,油嘴滑舌,”丹儿笑着啐了江颢一口,“闲话休提。今日我们主仆出门匆忙,所带银钱不足偿付餐费,还请江大公子接济则个。”
      “这有何难,”这位南朝禁脔(注16)摘下乌骨泥金扇下的双鱼玛瑙扇坠,“将此物抵押店家,尽兴享用便是。来日伙计登门收账,自有识得此物的家仆将之赎回。”
      “多谢,”丹儿接过扇坠,正将离开,忽又回头道,“对了,江公子离京一载有余,据说闭门苦读,清减得十分厉害,”她咬重了“闭门苦读”四个字,话里话外还在刺他,“若是良知未泯,还请公子打我们雅间的门前一过,以宽小姐那自作多情的悬念之心!”
      “啊,唯恐蓬头垢面,唐突了贵人,”江颢突然扭捏起来,他环顾房中,没有寻到铜镜,忙又拉过江帆问道,“阿帆,我收拾得可还整齐?”
      “少爷风姿特秀,貌比潘安——”
      “分明是光油油耀花人眼睛,酸溜溜螫得人牙疼。”丹儿没好气地截过话头,发觉自己无意间说了《西厢》中的曲词,面色一红,快步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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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无梦徽州(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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