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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流水浮生(二) ...


  •   地宫的前殿与中殿里,曾为运输棺椁而铺就的木板已经朽烂,霉腐的气息舔舐着靴底,像是骤见光亮的老鼠争相发出警示的叫声。路的尽头陈放着三个汉白玉宝座:北向为万历皇帝神座,靠背两侧雕龙,四周浮雕云纹,扶手的龙头伸向前端,东西两侧的孝端、孝靖皇后的神座则用凤纹凤头替换,规格皆略有缩减。神座踏板前本应放置一香炉、二烛台、二香瓶五件琉璃供奉器具,如今俱被盗走,徒留空空如也的祭台陈列在三口青花龙缸之后。青花龙缸在帝后安葬时充作长明灯之用,其内油脂、灯芯尚存,因为体积庞大不易搬运,有幸还留在玄宫。江永和陈公明在祭台上补放石制五供,随林又清在神座前匍匐叩地。咸嘉帝耸动着双肩,久久没有起身。直到江陈二人开始担心他是否会因霉气或悲伤而昏厥晕倒,小心对望商量着是否要上前查看,方听见头顶有低沉的声音传来,“去后殿。”
      后殿的棺床之上,帝后的三口硕大无比的朱漆棺椁皆已被打开。林又清发现后,踉跄的脚步声在广阔的空间中往复回荡,与喃喃的忏悔声一起嗡嗡震响在江永耳畔。“朕固当死,朕固当死……”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神情仓皇无主。江永赶忙扶住摇摇欲坠的天子,小声劝慰道,“帝后骸骨尚在,陛下当先安殓祖先,至于陪葬诸物,可以从长计议。”
      后殿的情形惨不忍睹。除了棺床南北两端八箱人俑、马俑无人问津外,其余十八个随葬箱的木板被尽数劈开,没来及带走的金银玉器与衣冠服饰四散零乱。棺床最右侧孝靖皇后的梓宫损坏最为严重,透过腐烂、塌陷的椁,甚至能看清棺上的裂缝——这是林原铭生母、林又深与林又清亲祖母王氏的棺椁。她因生育皇长子得享死后尊名,生前却卷入国本之争的泥淖,饱受君王的冷落与嫔妃的忌恨。林原铭被册封为太子并移居东宫后,与自己的生母多年不得相见。直到王氏病危,薄情的万历帝才准允太子前往探视。王氏病入膏肓,双目几近失明,听闻儿子的声音,用粗糙干枯的双手抚摸亲生骨肉的全身,自顶至踵,由踵至顶,一遍遍摸过,含泪凄然而叹,“儿长大如此,我死何憾?”林原铭心中大恸,跪在母亲身前泪如雨下,忽听王氏向他低语“郑家有人在此”,知有郑贵妃的人在屋外偷听。二人只能默然相对,未几便天人永隔。
      皇贵妃王氏的葬仪冷清俭薄至极,全然不是诞育储君的他日国母所应有。由于万历帝冷心薄情,久久不予卜葬,直到第二年七月,她的棺椁方才落葬定陵东井左侧的平冈地,主持仪式的仅为两名侍郎而已。可叹万历帝为自己心爱的郑贵妃机关算尽,凭几之时仍叮嘱太子将其进封皇后,死后葬入寿宫与自己作伴。林原铭继位后,命礼部筹办立后事宜,为众臣力谏乃止——国本之争拉锯十五年之久,朝中党派角立,攻讦不休,最后竟至妖书反间,诅咒横行,缇校勾摄,纷然四出。追随太子者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又岂会允许政敌荣享至尊之位?何况原铭嗣服一月而崩,长子林又深承统一波三折,两事背后犹有郑贵妃的手脚。又深接替父皇,正式追封自己的祖母为孝靖皇太后,并命人将她的棺椁从东井迁出,与万历帝与孝端皇后一道葬入定陵玄宫。
      王氏落葬潦草,棺椁又经迁移,故而损毁腐烂得最为严重。盗墓贼图快图方便,最先撬开的也是它。林又清寂然的目光扫过暴露在外的、自己从未会面的亲祖母的尸骨,又掠过那位一生恭顺而隐忍的嫡祖母孝端皇后的棺椁,最终停留在中间最大的万历帝的梓宫上。他向前走了几步,更加腐烂霉臭的气味箭矢一般穿过他的颅腔。跟在身后的陈公明登时变了脸色,踉跄几步退至殿中,弯腰弓背,努力想克制住喉管的痉挛——玄宫乃帝后停棺之所,岂容旁人玷污?江永听他呕声叠起,忙把道袍脱下塞到他的手中,“捂紧些,用它把秽物包住,”江永轻声建议道,“若是实在受不住,就到殿外休息一阵。”
      被黄雾熏得双眼通红的陈公明面露为难之色,他怯怯望向皇帝,林又清也恰好转身看他,“没用的东西,还不快滚出去?”

      很快,殿中只剩下林又清和江永两人。他们走到几乎有一人高的皇帝棺椁前,自散落的陪葬器中寻一空隙落足。松木精制的朱漆椁板已被撬起,松松垮垮地斜靠在顶上。二人将它移开,一块随意铺覆、金书“大行皇帝梓宫”六枚大字的黄色丝织铭旌暴露在他们眼前。林又清一见其状,便知棺中的万历帝已被惊扰。铭旌之下,厚重的楠木棺板被斫开了一口大洞,被翻得一团乱糟的陪葬品霎时间跳入林又清的眼中。发冢斫棺,羞辱之尤,一国之君终于情绪失控,他趴在梓宫前,泪水很快浸透了前襟。
      “陛下,还是责人为神庙重新收殓——”
      “不,朕亲自来,”林又清擦去脸上泪痕,摆手看向江永,“朕需要你来帮朕,恒之,你怕吗?”
      江永点点头,“怕。”
      直言逆耳,林又清对此却充满感激,“朕也怕,”他的嘴角闪过一丝苦笑,“但是,只能是朕了。”
      江永托着他的后背,助他翻到梓宫里头去。江永手擎角灯立在棺外,沉默地为又清照明。

      像当初那样入殓已是不可能了,腐烂的龙袍裹不住零散的白骨。两枚三彩瓷觚全在争抢中磕碎了,灰白的瓷瓣扎在织锦衣被里。那些布料在凄凄阴雾中裂经断纬,先于王朝褪色、霉坏、分崩离析。金银玉器被掠去大半,漏下的金锭、玉壶、宝石等物归拢起来,也塞不满梓宫的一半。林又清弯腰俯拾祖父残存的白骨,勉强拼出个北斗屈肢状的人形,又将棺中最华丽精美的缂丝十二团龙十二章衮服龙袍铺盖其上。阴寒裹着腐臭漫过口鼻,林又清一面咳嗽不止,一面打着寒颤。将尽烛火在他的头顶摇曳着微光,忽而自殿门涌进一阵凉风,江永连忙伸手遮护,仍不免眼前忽而一暗。
      “恒之?”公明跑来更换角灯的空档,江永先吹亮了从怀中取出的火折。昏恻恻的光焰聚集在林又清一人的脸上,三十四岁的他两鬓斑白,像是被火烧成的灰烬。苦难的岁月在额头眉间刻下深密的皱纹,将多余的肉削去,让颧骨高高突出。江永的心猛地一沉,若非看到咸嘉帝黯淡、忧郁、痛苦的双眼,他几乎要以为躺在梓宫中的,本就是林又清。
      林又清按着江永的双肩从厚重的帝棺中艰难爬出,又象征性地收拾了一下两侧的后棺,才迈着酸软的双腿走出玄宫,将余下的二十六枚陪葬箱留交下人整理。

      走出玄宫时,江永发现林又清似乎与先前不一样了。如同滔滔江水在行过巉岩峭壁,不断风卷浪涌、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后,终于驶入了平旷之地。他放逐了时间,接受了苦难,容纳了仇恨,看穿了他周遭所发生的事情和他自己的努力的徒然,正寂然而安详地走向生命的终点。又清跨过火盆,朝迎上前的王化德扔去一枚银锭,王化德以为取自寿宫,瞬间吓得脸色煞白。他用曳撒的外衽兜住银锭,跪在又清脚边连连磕头,“皇爷,奴婢不敢领受!”
      “这是朕的钱,不是从皇爷爷那里拿的,”又清得逞般轻笑一声,俯身将他扶起,“也不是白白赏你的。陈公明把江永的外衫弄脏了,做干爹的总得赔人家一件新的吧?”
      内官久居深宫,没有子嗣,常常结为干亲,既为排遣漫长的寂寞,也为承享宫中的权力——纵然此事人尽皆知,却终究上不得台面。如今听皇帝轻描淡写地点出,王化德的后背瞬间蒙上一层冷汗。他双手捧着银锭,战战兢兢地说道,“是。奴婢立刻去办。”
      林又清似乎未察其窘状,淡然转向江永,“本想送你件朕的旧衣,但是转念一想还是算了。穿得太华贵,恐怕将来不方便, ”他摆摆手,不让江永说出任何如“与君主共祸福,与京师共存亡”的话来,“已过亥时,我们不妨在祠祭署借宿一晚,明日一早下山,如何?”

      话语稍住,江永啜茶润喉,发现茶水已经凉透了。

      第二日天还未亮,林又清和江永就甩下众人独自下山去。
      他们并辔而行,直到正午时分才看到人烟。那是一个很小的村落,背枕天寿山余脉,面临老君堂水支流,气派和破落的房屋杂错着排了两排,住的全是一姓子孙。如今全村的人都聚集在面前的院中,门檐下缠了几道红布,香烟在篱笆墙中缭绕。零星几声鞭炮传来,宣告着中华大地上又有一对夫妇喜结连理。这一家的家主是新郎的父亲,虽已发须尽白,却是满面红光。他拄着粗木忙前忙后大排筵宴,看见门外两名远客,也不问相识与否,直接热情地邀请他们入席。
      “也好,那我们也沾沾喜气,”林又清将马绳递给傧相,从腰间取下一枚和田玉佩,“不期而来,谨以此玉为贺,祝两位新人百年琴瑟,永结同心。”
      天子配饰,岂有凡品?那些村民登时对二人刮目相看,簇拥着要将他们迎至主桌。又清百般推脱,只与江永选了个角落坐下。农家的粗茶淡饭远不能与御膳相比,甚至连鸡鸭鱼肉都是用木头和面代替,摆在桌上可看不可吃。宾客大多是一生脚迹不出乡里的农民,目不识丁,满腹草莽,大着嗓门拉扯闲篇,磕碰着在饭桌间穿行停驻。林又清从未感受过这般热闹而融洽的氛围,像是面对着一大锅沸水,咕嘟嘟蒸出了酒气,把所有人都熏得微醉。然后便无所谓远的近的亲的疏的,骨肉手足般在一处欢歌痛饮。
      江永坐在林又清的身边,头一回与天子待得这般近过。袖子叠着袖子,酒杯撞着酒杯。他看到咸嘉帝常年苍白的病容上泛起一丝酣红,两眼望向院中,文雅地举杯,轻轻抿一小口,又轻轻地放下,突然朝自己偏过头来,淡笑道,“当年我成婚时,也曾百般荒唐。”
      林又深继位后,册封其弟又清为信王。信王早岁甚艰,养成谨慎周致之性。衣冠不正,不见内侍。坐不欹倚,目不旁视,不疾言,不苟笑(注7)。年十六成婚,未几重病不起,府上忙召良医诊视。医官望闻问切,一连开具好几副药方,皆被又清置之不理,“服药千剂,不如独宿。”又深听闻,拊掌嗔骂这个弟弟无趣得紧。
      十七载春秋倏忽而过,像是一场大梦。梦醒了,喜乐当用悲声和。林又清轻叹一声,转而又问,“我记得恒之娶的是桐城沈家好女?”
      江永点头称是。
      “她等了你十三年,你不要辜负她,”又清意味深长地说道,“南京在,大宣就在。你还要替我守住剩下的江山。”
      乡间不讲究太多礼教,新人拜过天地,跨入洞房。新郎到院中敬酒,见大家吵闹着要看新娘,也就将掀了喜帕的新娘带到众人面前。江永望向热闹人潮的中心,顿时摔了酒杯掉了竹筷。他的脸上褪去血色,耳边只剩嗡鸣。万事皆如远隔膜外,他代偿一般瞪大了双眼——自从定陵被盗的消息传来,他在内阁未曾这样失态过,在乾清宫未曾这样失态过,乃至于在玄宫也未曾这样失态过,可如今的他手足无措,张皇惊恐,正因为他看到那名新娘头上戴的,是原本陪葬定陵、孝端皇后的六龙三凤冠!
      六龙三凤冠向她的亲孙走来,长长的珠宝串饰从两侧龙头垂下,在占用者的脸畔琳琅作响。冠冕镶嵌了数十颗红蓝宝石,将璀璨的阳光折射进江永的双瞳。他按着桌沿随又清站起,腿脚战栗,面色惨白,几乎下一刻就要晕倒,却见咸嘉帝从容端起酒杯,微笑着向来人致意,“祝二位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他们很快离开了喜宴,没有直奔宫城,而是中途折转去了西山。
      生母刘氏去世的时候,又清不过五岁。那是一段讳莫如深的往事,实录中只记载刘氏曾失太子林原铭之意,被遣,不明不白地死了。原铭担心神宗知晓后自己的储君之位不保,下严令命东宫诸人不许声张。刘氏的遗体被秘密运出皇宫、葬于西山,没有丧仪、未树陵碑。数年之后,无人再知埋骨何方。
      林又清不得父怜,又丧其母,遮风挡雨的伞骤然摧折,从此赤身零落于漫天风雨之中。他的养母野心勃勃,从未以他的温饱喜忧为念。又深察知其人秉性,继位后便将又清交给另一位庄妃抚养。庄妃仁慈宽俭,简重寡言,对又清的起居食息处处关护,抚视他胜于亲生,然而这样安宁美好的时光只有短短四年。天启四年,魏客用事,忌恨庄妃持正刚毅,每遣党羽裁损宫中礼数。庄妃负气愤郁,不久病薨。又清闻讯大恸,伏棺痛哭不异失丧生母。待到继承皇位,他特地下旨为庄妃上封号,并赐其弟千顷良田。
      然而他心中的空洞再无物可以填补。在每一个提心吊胆、孤寂无眠的长夜,又清都会思念起自己的生母。刘氏尸骨寻不到了,他就在西山为生母建衣冠冢,独辟陵园;音容笑貌记不得了,他就让认识刘氏的宫嫔描述样貌,命画工依言绘像。依大宣旧例,皇帝生母忌日不设祭,不服青。又清特为刘氏别置一殿,设位奉祀,每晨亲谒。林又清一生甚苦,他的自卑与自负,敏感与固执,脆弱与刻薄,皆是由苦根长出的苦涩的枝丫。也许林又清不是明君贤主,可在母亲绘真前茕茕孑立、掩面而泣之时,他也只是一个过早失去母亲的可怜的孩子。
      “娘亲,清儿最后一次来看你了,”林又清站在母亲的墓碑前喃喃道,浑圆的夕阳沿着起伏的山脊翻滚,将他的身影连同整座陵园融化在永恒与速朽的交界面中,“我们黄泉再见吧。”

      “从西山返回后,思宗仍未回宫。”
      “又去了哪里?”
      “教坊司。”
      吟风弄月之地,蚀骨销金之窟。事涉先帝清誉,林新梓与江永二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谈下去。

      杯中茶水早尽,林新梓盖上茶盖。“当啷”一声,像是彻底盖住了泛黄的过往。
      他听到的故事有所删减,但已足够震撼。新梓望向江永,渴望从这位当朝元辅微敛的双眸中看出他的用意。他想用这段哀伤的往事告诉自己什么呢?是世事无常堪悲诧,盛时忽忽到衰时,还是人生空幻,生死浮休,对于富贵、贫贱、毁誉、欢戚,其实不必太过执着?机锋深藏,他还需要花时间慢慢参透。
      然而有一事新梓已然洞明,咸嘉帝林又清是永悬于江永心头的明月,纵然刻薄寡恩、刚愎自用,中兴未成而卒致沦丧,但他在万岁山的那根长绳下耸立成丰碑。于江永眼中,谁也再越不过他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流水浮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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