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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乌啼屧廊(二) ...


  •   程言死在旧年的最后一日。
      内无粮饷,外无援军,人心早已倒了,城墙的倾堕不过晚了几日。当巨炮喷出的烟雾冲垮潦草垒起的沉泥、嚣张跋扈地扑到他的面前,程言明白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他本欲持刀自刎,却因参将的阻挠而没能如愿,“今日远引规避,犹能东山再起。若此刻捐身,则丧城之罪尽归于我!”相持昏绝间,十余名部下将他拥下城门,见南门已失,又匆忙向东奔去。然而萨人已封锁扬州各处的江关城门,未至东门下,程言身边之人便陆续被乱箭射死。程言见事无可为,决心以一死保全名节,遂向敌阵高呼道,“程言在此!”
      北兵皆惊,立即有人拍马上前,将程言一众押至新城南门上。主帅达海心知程言德高望重,欲招揽以归附人心。然而无论如何以礼相待、以礼相诱,程言都未动摇半分,最后达海无奈叹道,“既为忠臣,当杀之以全其名。”程言听罢面不改色,“城亡与亡,我意已决。即劈尸万段,甘之如饴,”他转头看向城下。心想此片歌堂舞阁之基,今将沦于兵燹战火。来日熏歇烬灭,又不知有多少儿女埋魂幽石,委顾穷尘!一念及此,愧怍的泪水涌出他的眼眶,“但扬州百万生灵,既属于尔,当示以宽大,万不可杀!”
      但萨人显然未怜汉家子孙,待程督师慨然就义,扬城百姓的大难在真正开始。
      北兵入城的第一日军容尚算严整,除了巷中拼死抵抗的官民外,大部分百姓已改易服色、设案焚香,引颈翘首以迎“王师”。未料王师唯视众人如待宰之羔羊,逐户索金犹不能填其欲壑,又挑选貌美女子随行军中。扬州有人颇得朝廷“以敌克敌”之真意,欣然领着北兵向城东南走去——那里住着全城最富有的盐商和官绅,他们一见敌来,忙捐万两金银买命。岂不料取人百两尚称窃,夺人万两便成仇,若放其生路,如何防范他们来日若寻人脉、通关节、报仇雪恨?为绝后患,萨人手起刀落,顷刻间便将连片的雕梁画栋变为尸山血海。
      方才争先引导、积极指认的百姓在响彻天际的哀痛声中褪去脸上血色,战栗的双腿几乎难以支撑身体的重量。他们扶着门墙缓缓坐下,惊恐地看见萨兵们虎狼般凶恶的双眼……
      日暮时分,北兵的喊杀声已铺满所有街道。躲在房中的人们犹感不安,纷纷乘高升屋,伏在房顶间的天沟内躲藏。及至夜阑之时,再悄悄扳檐下屋,在充耳的悲哭、漫天的火光中敲火炊食……然而到第二天上午,萨兵还是发现了他们的行踪。这些已经沉迷于杀人与泄(河蟹)欲的野兽不仅攀上墙壁,追在逃窜的羔羊身后挥刀砍击,还用诈术将避匿者从房顶骗下,诡称只要认购安民符节便可保全性命。众人信其所言,磬尽身上余财后被归拢一处向城南赶去。那里昨日才历过一场屠杀,如今深邃的屋宇内处处皆有积尸,但那些萨兵似无所见,神色如常地将队伍中的男子驱至后厅,或刺,或劈,或砍,不留一人性命,将妇女置于旁室,或玩弄,或蹂躏,或淫(河蟹)虐,不存一丝尊怜。待温热的鲜血沾上甲袖,淋漓的汗水浇满全身,他们不觉满足,反而更加饥(河蟹)渴。随后他们将洗城变为一场狂欢,妇人们长绳系颈,贯珠一般成串牵走,或有婴童在抱,则全部掷于泥中。有些人被动地的哀鸣惹恼,兜头一击便令他们脑浆迸裂……或者他们根本什么都不需做,满地的婴儿或衬马蹄,或藉人足,很快就肝脑涂地、化为野鬼,唯有寒风将那些凄厉的啼哭循环重唱。
      至于壮年男子,一经发现,定是没有活路的。数日间城中积尸如鳞,略无容足之地。护城河因壅塞不能通流,至今已成坦途。城中百姓寻机求生,或僵仆于乱尸之中,祈求不被北兵发现,或夜缒出城,冀盼逃出生天。然而前者多亡于锋刃之下,后者多葬身亡命之手。到了屠城的最后一日,失去耐心的萨人在城中各处放火,一见漏网之人蹿出便举刀挥向……大火烧了一夜,冻馁的难民、山叠的积尸与已拱的墓木皆不能幸免。冲天的火光与浓烈的黑烟在夜空中升腾跳跃,如同从地狱钻出的夜叉鬼母向人间得意洋洋地展示自己的威力。待阳光结束漫长的黑暗,他们终于不甘地退场,只留下在空中翻飞的灰黑的雪花。
      又过了许久,雪花从灰黑变成了白色。一开始它们被血水染红、污水玷黑,后来雪越下越大,一张张裹尸布似的盖向这座城市,遍地的麻布,满天的白幡,却听不见一名孝子放声痛哭。

      入夜之后,雪下得更大。许是被冻僵的缘故,湖心亭中的戏子唱得荒腔走板,气得林又汲一连踢翻了几盆红罗炭。然而他的兴味再索然,却也不愿离开这一片欢场。直到漏下二鼓,与众太监杂坐酣饮的弘光帝才摇晃着起身,“继续喝!继续唱!”他踩着鼓点往卧室走去,任凭纷扬的雪花在身后拉起道道白幕,将精心营造的安乐窝与自己永远隔开,忽而脚下一软,直接靠坐在一块太湖石下。林又汲顺势仰头看天,灰白的云絮砸将下来,浸凉了他满口的酒气,“好一座风起云涌的金陵城,可惜啊,可惜!”
      他笑了一阵,哭了一阵,哼了段不成曲调的戏词,又手脚并用从雪地上爬起,踉踉跄跄地走出了石林。

      “皇后很少来朕这里。”
      重孕在身的夏婉婉从座位上艰难起身,正要行礼,被林又汲扶住,遂直接问道,“陛下要离京吗?”
      骏马套鞍候于门外,内侍披甲立于左右,还有什么可隐瞒的?林又汲没有反驳,如今他的目光全被妻子高隆的腹部吸引。他将手轻轻覆上,掌心传来的跳动宛如一根根细密的软针,将他自以为冰封的心口戳得又酥又麻,“既然来了,不妨一起——”
      那一缕罕有的柔情被皇后打断,“今萨军渡江、京城告急。陛下乃高皇帝子孙、万民之君父,值此危难之际,岂能置宗庙陵寝及百万黎庶于不顾,仓皇逃窜以苟且偷生?”
      “朕命且不顾,遑论其他?”
      夏婉婉对皇帝早已失望透顶,怨恨之余仍奢望能够挽留,“如今寇已渡江,圣驾若行,则人心涣散,南京定难保全。纵皇上不以扬州屠城之事为戒,孝陵在焉,宗庙在焉,一朝为夷人蹋没,来日陛下又有何面目去见我朝二祖列宗!”
      “今且不顾,遑论来日!”林又汲收回手,微露温情的面容又在瞬间变得冰冷,“若皇后执意留京,便早些回宫休息,天将大亮,朕不走便来不及了!”
      “皇上!北京已易其主,今若南京再失,则我大宣鸿业之倾覆即在目前!昔日秦失其鹿,子婴蒙枳道朱组之辱,晋祚永终,怀帝著青衣行酒之事。皇上若成亡国之君,恐非但不能独善其身,反受莫甚之辱,永为后世之羞!”除却偶尔的翻动外,腹内的胎儿常如冰冷的巨石般压在皇后腰间,令她苦不堪言,她抬臂让陈公明扶住,继续道,“如今南京尚有数十万兵马、近百万百姓,皇上坐镇宫中,可使士庶安心,将帅效死。北兵再如虎狼,三丈城墙也非短时可以攻破,待各路援兵陆续赴京,定能击退敌军,令日月幽而复明,社稷危而复安,唯陛下图之!”
      话音落处,林又汲已经穿好了甲胄,“你代朕批红多时,还看不出那都是群贪财图利、见风使舵的草包?靠他们守京师,还不如赶十万头猪!”他突然涨红了脸,“猪就算再无能,建虏冲进来,挨个砍杀尚需时日。但这些混账无需夷人动手,就会主动献城投降!朕把性命交到他们手中,还不如仿效先帝,到钟山找棵树把自己吊死!”
      林又汲抬步向外走去,却见不识趣的皇后已抢先一步挡在他的身前,“让开!”他发了狠,“再不让开,就莫怪朕不客气了!”
      “皇上乃万民之主,纵不能挽救危局,也当身死社稷!万不能——啊——”
      陈公明只瞧见门口那人将臂一攘,下一刻皇后娘娘便如瓷山一般跌落于地。“娘娘!”他滑跪至皇后身侧将她抱起,任其额颈处的汗珠在支离破碎的呼痛声中沾湿他的袍袖。陈公明仿佛能听见碎瓷在她体内“咔啦咔啦”的摇动,心下慌乱,红着眼睛向林又汲吼道,“娘娘十月怀躭艰辛难论,岂容陛下如此推搡?若娘娘和皇嗣有什么闪失,陛下又待如何?”
      回过神来的林又汲脸上犹带一抹愧疚,既没有追究公明怒斥天子之罪,也没有因此回心转意。他的脚步顿了顿,又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没有看妻子雪一般惨白的面色,和她裙下蜿蜒的刺目的鲜血。

      “皇上昨夜同内官数十人跨马出通济门,未令文武百官知晓。今早元辅携太后离京,两位次辅仓皇逃窜,我等又被蒙在鼓中。眼下镇江已失,南京危如累卵,皇后又因身体不适无法主持大局,这可如何是好?”
      风雪狂作,惊慌的浪潮在每一处街巷翻涌,激荡,又掀起更大的波涛。那些消息灵通的官员缙绅履霜先知坚冰之寒,急令家丁收拾细软套车出逃,待一队队满载箱笼的马车从高门中倒出,商贾小民始知大难临头。于是整座南京城皆成一片逃亡的海洋,人们扶老携幼,且前且却地在道路上蠢动着。鸡飞狗走、驴喊马嘶之中,有盗匪与乞丐趁乱四处抢掠,将本就无法控制的局势搅扰得更加混乱——缙绅家眷一律不许出城的圣谕早已成一纸空文,各衙门口张贴的安民告示或被雪水洇湿,或被撕下踩在脚底,满纸荒唐没有一人看清。本应维持秩序的巡逻兵校不知所踪,护守京城的官兵反而同匪盗勾结,联手劫夺百姓财物……煌煌国都今已乱无可乱,遑论驻兵设防,保存社稷?彻天的喧嚣遥遥传入耳中,钱文斌不禁为动荡之皇都、未卜之国运叹出一气。然而这一声轻叹在空气宛如凝结的清议堂中太过响亮,引得众人纷纷向他看去,“云老,您意下如何?”
      钱文斌无意做出头之椽,连忙摆手道,“强寇压境,京中鼎沸,老夫也是寸筹莫展。还请诸公见教!啊,请诸公见教……”
      左都御史李沾知文斌一向是矮子看戏,随人上下,见他如此丑态,心下不由发笑,“云老官居尚书,何人胆敢赐教?”
      钱文斌被奚落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唇角抽搐却不能一言。“好了,国难当头,怎还有时间在此饶舌,”操江御史、诚意伯刘孔昭斥道,“江上尚有八千水师,虽难以击退建虏,但多少还能支应一阵,若援兵迟迟不到,”他转头看向南京守备、忻城伯赵之龙,“赵守备,京营还有多少兵马?”
      “区区二十万人,却多是乌合之众,恐难御北兵乘胜之师。”
      两军尚未交锋,主将已持必败之志。众人听后皆大摇其头,东厂提督陈公明提议道,“除却守卫皇宫的必要人手外,在下可派内官上城驻防。至于维持京中秩序,镇抚司可暂停巡查之职而代之——刘指挥使,你意下如何?”
      锦衣卫指挥使刘疆点头称是,赵之龙见他如此顺从,心里不知又打起了什么主意,“城防之事自有京营负责,不劳厂公费心。皇后娘娘临盆在即,皇嗣早日平安落草,军心民心方可早日安定,厂公应以此事为当务之急啊!”
      皇后还在榻上辗转难安,这些人对应尽之责百般推诿,却对尚不知男女的胎儿关心异常,陈公明气得拍案而起,“赵守备,你意欲何为?”
      “忻城伯也是……也是虑京中无人坐镇,百姓惊慌无措,才有此一说。如今大敌当前,大家理当捐弃前嫌,和衷共济才是……”户部尚书侯雍挺身打起圆场,奈何腹内草草口上拙拙,话未说几句就赶紧向自己的属下使眼色。被特准出席的户部郎中余寔看出他的窘态,也不顾陈赵两人是如何剑拔弩张,从容起身道,“扬州可以区区八千兵马抵挡萨军十日,眼下敌方师老,京营尚有二十万劲旅,如何不能背城一战?纵不能一鼓破敌,留都城高池深,亦可固守作长久之计。待四方勤王之师次第而至,萨兵自退而留都自安,忻城伯何必早早言降?”
      余寔的分析在情在理,众人听后皆心下大定。然而“言降”二字毫不留情地戳中了赵之龙的心思,他强忍半晌才没让自己当场跳脚,“扬州有督师坐镇、众将死守,才未令北兵一日而下,反观江北三镇,哪个不是未战先溃,一败如水?如今圣驾南巡,阁臣远扬,京营万旅不过散沙,以其当敌军汹汹之势,岂非螳臂当车!”
      “赵忻城,你想怎样?”
      “为今之计,唯有设法通款耳!”
      “通款”无非是“投降”的另一种说法。刘孔昭重拳擂在茶几上,斜置的茶盖跳翻过来,“赵之龙,你敢!你我两家世受国恩,得享三百年伯爵厚禄。今逢大难,即使不能驱逐建虏,也当以一死报答太(河蟹)祖及历代先帝,岂能战前言降,反助逆贼?简直是罪大恶极,其心可诛!”
      “诚意伯此言差矣,正因世受国恩,我等才不能不以大宣宗庙及子民为念,”赵之龙捋着下颌上的短须,用力得几乎要将它们拔下来,“见危授命,忘身殉国,确乃人臣本分。然而南京乃高皇帝陵寝之所在,近百万士民存亡之所依,一旦开战,则梓宫震惊,生灵涂炭,若能议和,则宗庙保全,城野复安。我等身为宣之忠臣、民之父母,不可不慎之再慎啊!”
      冠冕堂皇的畏战之语在堂中激起一片附和之声。刘孔昭义愤填膺,拔座怒道,“分明是你贪生怕死,却还在这里强词夺理!”
      “为报国恩,岂恤人言?”赵之龙与他针锋相对,“在下已派手下出城同景军交涉,通款之事不日将成。今日清议堂议事,无非是告以实情,请诸位早做打算。来日同朝为官,期勿忘今日之事,共图余生富贵。”
      京营全在此人手中,他既抱定投降之志,献城之事便无可挽回。“华夏尚未覆灭,已思迎奉异族,哈哈哈,好一群忠贤之臣!”刘孔昭语带双敲,蜇得在场众人无地自容,“既然南京二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便让长江三千水师为大宣效最后一忠吧!在下宁可沉在江底喂鱼,也好过眼见尔等奴颜婢膝之流认贼作父!”说罢,便头也不回地甩袖而去。
      “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今两朝强弱悬殊、胜负未战已分,诚意伯又何必强逆天理,背人情而行事?”赵之龙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钱文斌,“云老乃朝堂重臣、文坛领袖,日后若有操觚染翰之事,尚祈云老莫要推诿为盼。”
      所谓“操觚染翰”之事,无非起草降表。钱文斌万未想到自己潜身缩首只求苟安于世,到头来还是被推出以直面无情的如椽史笔与悠悠公论。“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注6)”前人振聋发聩的谴责在耳畔陡然炸响,他垂下头,犹豫着,半晌不发一言。

      然而紧迫的局势未容得钱文斌进退首鼠,赵之龙将他监禁在中军都督府中起草降表,次日交予六部诸卿会同修订。当他们因衔名的先后顺序问题吵得不可开交,南京城外脆弱的防线正被节节攻破。萨人每向前推进一里,通款议和的被动程度就增加一分,而赵守备与城内诸公的富贵功名亦远去一分,这让赵之龙如何不心急如焚?他抢过只修定一半的降表,粗略通读一遍、将自己的大名签在众人之前后,立即派手下立刻将此表送往城外景朝的军营。随后他带领亲卫前往城门等候消息,任由署中的同僚自生自灭。钱文斌得此时机,忙从争执的余波中脱身而出,溜进轿子就催促着赶紧离开。当他们来到街上,已见道旁民舍按照赵之龙的命令阖门贴黄,上书“大景顺民”字样,又摆出香案预备恭迎此刻正环薄城下的“王师”。文斌一口长气还未叹尽,路中狂风乍起,撼得轿厢剧烈摇晃。扑进的飞雪黄埃迷住人眼还不够,惊起的犬吠马嘶又刺得人毛竖骨寒。都督府里的人从后面追了上来,“钱尚书,外城已破,还请速回衙中暂避!”
      钱文斌大惊失色,忙掀开青幔质问道,“赵守备不是已派人同景军交涉,如何又起战端?”
      那名士卒抹了把额上汗水,哭丧着脸道,“长江水师没能抵挡敌军,守将违反忻城伯严令,让上岸的残兵退入城中。萨人大怒,也跟着打了进来——眼下外城已经乱作一团。赵守备正命我等即刻出内城助剿哩!”
      剿的当然是残余的水师,果真是“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注7)”,经历过南朝种种荒诞之事,钱文斌对这个黑白颠倒的世道已是身心俱疲,“辛苦你们了。”他放下轿帘,依旧命下人往家中抬去。一路风紧,越积越厚的雪云将整座南京都笼罩在沉沉的阴影下。没有了闪目的金光、嘈杂的人声与繁缛的仪仗,钱文斌只觉天地间从未如此刻这般空旷而落寞。那些长年被积压在心底的道德学问长草一般翻了上来,“扑啦啦”抽打起漫天风雪。“汉家四千年衣冠文物,今将尽丧于夷狄之手,我等炎黄子孙,岂能苟活于异邦!”迟来的热血在文斌周身的经脉中奔涌,他大步流星地跨入府门,穿过复廊,在后园的水池边坐下。决心殉国的大宣忠臣鞠起一捧水,觉得太凉,又倾回池中。“理当留书一封,莫使家小惊慌,”他一面喃喃自语,一面踱向书房,“府上的财物交由大夫人处置,书稿则全部留给柳氏,至于几位儿女……罢了,魂魄一去,将同秋草,皆随他们去吧,”他在案前坐定,依照自己的意思草草排定了后事,又将笔锋一转,大谈竭忠以挽天倾之心及毕命以殉社稷之志,语及要处,更是百感凄恻,不禁潸然泪下——然而他还是没能“慷慨伏节,从容就死(注8)”。钱文斌取出一小包毒药,顺势又想起提早备下这些的柳氏来。他一时思念不已,又踅回卧房与爱妾温存……待他再次坐回案前,再次拆开那包毒药,书房的门被“嘭”的一声打开,一名满面红光的书童由远及近,须臾间便闯到他的眼前。
      撒在桌上的药粉令钱文斌窘迫不已,他厉声呵斥道,“谁许你进老夫的书房的?”
      “老爷,是大喜事!大喜事!”书童分明没有理会家主的不满,兀自欣喜道,“援军到了,鞑子被打退了!”
      “援军,哪来的援军?”
      “是从四川来的部队,是江总督来了!”书童上前搀住激动得几要昏厥的老爷,死里逃生的庆幸之感几乎令他发狂,“江总督一到,咱们大宣就有救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注6:引自宋代陈亮《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
    注7:引自关汉卿《窦娥冤》。
    注8:引自元代苏天爵《文丞相画像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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