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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蜀道之难(一) ...


  •   日精门外的宫墙又高又长,将北京的天压成窄窄的一条。春季沙来,冬日雾起,塞外的风吹起的黄沙与中原的水腾起的灰云交替滑过文旭的头顶,不是前者绞杀后者,便是后者吞没前者,甚或双方同归于尽,清出一线浩荡而茫然的青冥。
      金黄的琉璃瓦如典籍一般整齐码放,踏上去会发出金戈相击的脆响。十五岁的文旭坐在乾清宫的殿顶,隔着薄纱般的晨雾,望宫墙耸列成阵——若雾散去,他想,令耀眼的日光烫红盘囷的石壁,则如塞上长城,倚叠如山,隔离天日,足以阻拦人们手中与舌上的刀剑。倘这雾再大些,比如融进更多端正、飘逸、形象的汉字,则如江南园林,廊腰缦回,长桥横卧,也能够消解自己的恐惧与不安——可它偏偏不薄不厚,不清不楚,不偏不倚,不夷不惠,模糊一片,混沌一片,竟让他也迷茫地不知如何是好了。
      碍于与南朝的媾和,这些年景朝一直在谋略西北。文旭的长兄文晖与叔父富仁合兵攻陷河南,贺洵收拢残兵退往潼关。萨军大举西进,却遇谨王文晖暴毙军中。十万将帅驻军举丧,给了顺军稳住阵脚、固守关隘的时间。文晖之死不仅影响了九州纷争的势力格局,还深刻改变着景朝内部的权力结构——文晖死后,被拜为“定国大将军”的豫王富仁成为军中首将,他的兄长瑞王都仁本就手握摄政之权,今有胞弟助力,在朝权焰更加嚣张。都仁吸纳并重用归附的汉人、遏制萨族亲贵势力,封号由“叔父摄政王”而“皇叔父摄政王”而“皇父摄政王”,成为大景这艘巨轮的首席舵手。富仁、都仁相继去世后,亲政的永平皇帝文旭虽对二人大加清算,但施政延续博仁、都仁之方针,仍以汉俗更张旧制。至永平八年,景朝在名义上废除圈地、投充等败政,沿用里甲制度管理户籍赋役,尸位素餐的特权贵族被黜落,大批汉臣跻身景廷,一时之间人心归附,华北各地飘扬的“匪旗”一杆杆倒下,竟果真如“出于幽谷而迁于乔木”(注1),有了入主华夏的新王气象。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文旭逐渐咂出个中苦味来:萨人臣僚抗声于外,皇亲贵戚劝诫于内,便是两宫太后也多次表示不满——饶是萨人反对倒也罢了,偏生汉官制度经宣朝雕琢百年,拥有何其精致的边角,又藏纳了多少糟粕——党争、贪贿、投机……归附的前宣官员再次分为阉党与东林两派,一面积极拉拢同党,一面互相倾轧弹劾,个中腌臜之事不胜擢数。永平七年十月,有官员参奏顺天乡试出现受贿舞弊情(河蟹)事,皇帝下旨严厉谳询,不仅将主考官、房考全部绞决、妻子家产籍没入官,还将涉事考生一律杖责流放,牵连师生、士族、官员不计其数,一时间血肉狼藉,长流万里。官府瓜蔓藤抄,迅速将逮捕的范围扩张至整个华北,其中不乏污指、陷害之事,然大景皇帝秉持宁滥勿缺之原则,分明是要芟除治下缙绅、控制举朝文士——汉人之受于压迫,于此不过寻常一笔(注2)。
      “臣吴藻恭请皇上圣安……”
      “殿顶陡斜,快些平身吧,”文旭坐起身,对垂脊边冒出的脑袋招呼道,“吴侍讲,到朕身边来。”
      秘书院侍讲吴藻领旨谢了恩,惴惴不安地躬起要背,一点点向殿顶中央挪去。虽然刚过四十,他已觉得自己太过衰老了——他隐蔽华北,本为逃脱冯渊之魔爪,却无意坠入陈名夏之机阱。陈名夏因攀附瑞王都仁而官至弘文院大学士,却在都仁去世后地位动摇,为了挽回颓势,他向文旭举荐同为东林-复社一系的吴藻入朝。在朝廷的万状催迫下,吴藻不得不收拾行装、北上进京。然而抵京不过三月,陈名夏便被政敌参奏、处以绞刑,吴藻的儿女亲家亦被株累,全家流放辽左。至于永平七年,壬辰科场案发,吴藻昔日的好友大批受到牵连,着手创立文社也被勒令禁止。他虽在皇帝的宠信下步步高攀,却日日如同惊弓之鸟,不知何时性命将终——今日被召至乾清宫,岂非皇帝引弓虚发,欲置他于死地耶?
      文旭凝望着吴藻,看他在短短数月内花白了一半的发须、眉心愈发深刻的“川”字和面上如水波般扩散的皱纹,竟突然羡慕起他来:是啊,有些人的苍老起于面部,有些人的却始于心间。一缕“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注3)”的玄思悄然飘出心谷,他默默念诵一遍,感觉自己又老了些。
      “吴侍讲,朕做阿玛了。”
      “臣恭贺圣主嗣胤繁昌,鸿业后继有人。”
      “皇长子名为元烨。他的皇阿玛是萨人,额涅却是汉女,”文旭微微扯起嘴角,又道,“吴侍讲你说,朕该如何教导他?”

      大争之世,十年沧海桑田。只在南朝任官半年的吴藻很难想到,他在弘光元年为留都众生所作的判词,到弘光九年依然适用。
      “闻筑新宫就,君王拥丽华。尚言虚内主,广欲选良家。使者螭头舫,才人豺尾车。可怜青冢月,已照白门花。”——此极言弘光帝之荒淫昏庸也。着于遍地烽火之上,栖于半壁荒朝之间,林又汲由来如处瓮中,唯知宫闱之欢,燕居之乐,近来又添了修道炼丹的嗜好,性情愈发喜怒无常。他发遣太监至湖广强买丹砂、药材、精铜等物,兼有索贿、搜刮、采选诸事,敦迫江永每年不得不拿出上千两白银应付差事。为恪臣职,江永曾三番上疏,请皇帝思国本未立而善自珍摄,念军事紧急而稍加宽免。林又汲见此大怒,严厉申饬江永,旨中竟有“独不知岳飞擅预皇储之事而失圣心耶”一句,令他哭笑不得,只能破财消灾。
      “莫定三分计,先求五等封。国中惟落雪,阃外春融融。朝事归诸将,军输仰大农。淮南数州地,幕府但歌钟。”——此极言薛冯之擅权跋扈与江北镇将之纵逸苟且也。如今首辅薛青玄与次辅冯渊在朝中分庭抗礼,未起均权杜专、裨补缺漏之效用,却增结党营私、明争暗斗之内耗,致使朝中之正气日侵,中兴之企望月损,京畿天灾异象频发,竟有亡国之态。至于程言及江北三镇者,程言虽有忠悃之名,却无应变之才,常为奸邪挟制、清名所累。三位镇将轮流驻守宣景之间的缓冲区及官方榷场,每因军饷欠发而消极慢待,必生治地之争与军民冲突,程言劝导无果,唯有上书朝廷请求拨款——以国库之捉襟见肘,奏请当然搁置。走投无路之下,程言竟请宋景迁向江永修书一封,望湖广能出借粮饷若干以解燃眉之急。江永固知那是无底之洞,当即婉言谢绝。未过两月,他收到淮安巡抚温渠在吕严部下的哗变中殒命,家产遭到抄掠、老母妻儿失踪的消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他悲怆地念着,手中案牍的翻动却没有停下。
      “贵戚张公子,奄人王宝孙。入陪宣室宴,出典羽林屯。狗马来西苑,俳优侍北门。不时中旨召,著籍并承恩。” ——此极言佞幸近侍之恃宠而骄、作威作福也。林又汲深居禁中,惟渔幼女、饮火酒、杂伶官演戏为乐,身侧内侍不加稍劝,皆以投其所好跻身富贵。故而教坊乐舞常被宣召,民间戏班时进宫闱,弘光帝宴赏赐皆不以节,致使贵近谬得千百之金、优伶骤获金带之赐,而国用匮乏,人心惊骇,宣室之式微由此可见一斑。
      “御刀周奉叔,应敕阮佃夫。列戟当关怒,高轩哄道呼。监奴右卫率,小吏执金吾。匍匐车尘下,腰间玉鹿卢(注4)。”——此极言名位之滥与大信之失也。薛、冯奏请陛下以官爵犒赏捐资纾难之官绅富豪,实则卖官鬻爵,滥用公器。将官职、爵位按照品级明码标价已然令二祖列宗蒙羞,然而经手官员层层抽成,输入国库者不过九牛之一毛——国家愈贫,鬻官越多,得志小人遍行殿陛,哀哀生民转死道旁,“都督多如狗,职方满街走”一句的背后,是多少的妻离子散与家破人亡。
      纵观江南,满目疮痍,零星的几点亮处只在浙东与西南。薛青玄借陈珪巡抚之势,于浙江遍植党羽。这些人与薛公一脉相承,皆丰取刻与,以无度取于民,致使初有起色的新政如潮水渐次退去,惟绍、宁、台等浙东地区尚有余波——此皆得益于江永离乡前的周全安排:绍兴知府徐承业主持新政之落实,浙东乡绅恪守江永之令申,通移署长官高邈打理海贸之运转,地方之兵马维护父老之权益。薛青玄有心渗透,被陈珪极力劝阻,林又汲派太监设关收税,遭江永、高邈联衔抗辩。由于海贸初开利润有限,且西南战事全仰仗于江永,林又汲虽在明面上将此事作罢,暗中却指使冯渊联合党羽上疏请收双屿执照费、佣金及舶税。江、高二人不欲与朝廷闹僵,只好与南京各退一步,依咸嘉旧例每年征税十分之一,但要求征缴全程均有通移署负责,天使(注5)不得入浙。
      若将浙东形势譬为死水微澜 ,西南则是全大宣唯一的进取之地。江永少脱南京之羁束,三年来练兵将、剿叛匪,平冤狱,理内政,将曾被乱民、军阀、劣绅摧坏到满目疮痍的湖广恢复到可与咸嘉年间等量齐观。伴随着西南不断用兵,五省总督府由衡州迁往荆州,又在攻克重庆后进驻川北。江南士子皆以江永为大宣擎天之柱、定盘之石,听闻他在重庆设立四方馆,从各方涌来拜入他的幕下。这些大宣的栋梁各伸所长,善为谋者协理民事内政、分析战事军情,善为将者束载厉兵秣马、预为敌来之备,善为工者建造火炮舰船、改进兵器能效,善为学者穷究六府三事、力图经世致用……官军在西南节节胜利,奈何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江永总领军政,动而得谤:朝中正人见西南驯致安定,有心染指于鼎,其中尤以薛冯二人为最。他们凭仗内阁代拟批答、起草诏诰之权,各将自己的心腹、亲友、门生派往湖广及川北。江永浸淫宦海二十余年,如今既视湖川为囊中之物,自不会令旁人轻易插手——于安分守己、品低势孤者,大可拉拢之、掣肘之、打压之,至于身份煊赫、势力庞杂者,则非动用权谋以黜落、外迁之不可。几场贪贿、渎职案事发之后,除了薛青玄的亲子薛湛尚在荆州任知县,江永重将治地置于掌握之中,从而能够整顿兵马、安心西征。
      江永率兵沿江北上,在短短一年中依次拿下奉节、涪陵、重庆等地,功勋卓著,引得朝中诸公频频眼红。冯渊首先察觉江永致胜之要,奏请皇上在京畿开办工厂、制造炮船及火器,并推荐自己的亲信主管此事。然而他的奏疏遭到大臣们激烈的反对,或言“立国之道,尚礼仪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或言“以末求本,以夷变夏,致乱之道也”,或言“泱泱华夏,岂无长技可胜西方淫巧”,竟将冯渊逼到自食其言。随后他妥协一步,提出直接让江永东输炮船、火器及精兵以拱卫皇都。虽然林又汲欣然下诏,然湖广方面一拖再拖,兼因朝堂的反对声此起彼伏,此事仍如利剑掷海,微末浪花初起即平。
      最为人诟病的则是重庆杀降一事。大宣以极小代价收复重庆,皆因城中的献军守将有心归附,他们与赵煜阳暗中接触,愿意献城以求性命保全与余生富贵。江永许守城六名将领以千户之职,答应收编其部下。然而口血未干便遇背盟之事,重庆刚刚拿下,林又汲即派太监前去劳军——虽名劳军,所携恩赏不过铢两分寸,尚不及他们自重庆撷取之十一。倘若只求钱财便罢,林又汲为显朝廷权威,不仅驳回江永对六名叛将的荐剡,反而责他对这些人立行诛戮。江永苦劝无果只得遵旨而行,险些在军中酿成哗变,将多月的惨淡经营毁于一旦。

      时近正午,茫茫雾海虽已散去,但缙云山中草木幽翠、溪流潺淙,气候依旧舒凉。
      “缙云寺的素斋甚为可口,黄兄不远千里来渝,定要好好品鉴一番。”
      适才攀抵山巅的黄冠脱去外氅交予下人,一面走进亭中一面用衣袖拂去额角薄汗,“崧翰贤弟,你我虽各位其主,但毕竟相知一场,有些话不妨直说,”他在岳维申对面坐下,嘴角渗出不耐烦的笑意,“崧翰也许不知,近些年时候吊诡,海上频出风暴,家中双桅大船折去十余艘,漂没了几万两的货物。何况自江公在浙江推行新政,黄家已放弃海贸垄断,将部分利润让渡予双屿。如今崧翰再同我哭穷,岂不是要逼小老儿从这山上跳下去吗?”
      莹翠的茶汤注入素白瓷盏,袅袅茶香熏入石桌上的数碟清白。岳维申拈起竹箸,从容笑道,“黄兄这可真是误会我了。兄台随侍总兵,莫说世间珍馐,便是龙肝凤胆也曾尝过,我若以寻常佳肴宴请,兄台何曾看得上眼?偏是这此间独有之素斋,差可令兄台稍觉新奇,”他见黄冠面色稍缓,又道,“此地隐于深山、远离尘嚣,你我正可敞开心扉畅谈,凡黄兄有所疑虑,维申无有不答之理。”
      “崧翰既如此说,小老儿便直言不讳了,”黄冠既是福建总兵黄鸣的本家又是他的管家,深得黄鸣信任,“此前为筹办军务,崧翰向黄帅借贷三百万两白银,许二分利,定三年期——其实黄帅本无意索利于江公,只为让两方心安,才勉强认下。去年崧翰拜访福州,又以五分利央请黄帅垫付外人两百万两借款。黄帅与帐下幕僚斟酌多时,还是小老儿极力说项,方才促成此事。如今三年之期将至,不知江公能否信守承诺、如期还付借款?小老儿身家性命全系于江公一人,还请江公怜之悯之!”
      “还请黄兄放心,待我们攻陷成都,定能连本带利清还借债。”
      “却不知事情进展能否如崧翰所言这般顺利?”黄冠眉心紧蹙,“传言张全寿霸据成都,到处烧杀掳掠,令天府百年储积一朝消磨磬尽。凭此人楠木为薪、白玉作石的挥霍法,即便攻下成都,余财能够攒集几何?”
      “便认为献王宫内财富丰盈,然张全寿的几名义子皆为勇武之士,所领重兵足可固守城池,官军想要攻克成都,恐怕绝非易事,”黄冠不等岳维申出言辩驳,紧接着说道,“更何况……维申,请恕小老儿冒昧,就算江公攻取成都,恐也不能完全支配城中财物。重庆杀降之事犹闻在耳,一旦成都光复,朝廷必索不劳之获,届时江公应耶?逆耶?”
      岳维申听他说完疑虑,心中反而镇静下来,“黄兄所虑甚是,维申久奉江公,于战事不少了解,愿对黄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好整以暇地转动着杯沿,“成都城中有我方内应,确知伪宫内金钱巨万、财帛如山,张全寿四处搜山检屋,不过集资以待官军耳。至于江公能否拿下成都——”
      岳维申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展开后故意浏览片刻才递给黄冠,“此为川中最新战报,我军已于三日前攻下绵阳,待稍事休整,李参将便将举兵南下,与江二爷、杜千户分别沿涪江、岷江合围成都,精兵环伺之下,不由他张全寿不全军覆没。”
      这真是意外之喜。绵阳据水陆之冲,扼成都之北,一朝攻克,则成都便是成擒之物。黄冠闻之心下稍宽,又不免担心道,“就怕大内宦官循腥而来,不能饱腹绝不善罢甘休!”
      岳维申轻笑道,“自南京至此三千余里,一路土匪叛党更相为乱,安全抵达可不容易啊!”
      黄冠眼睛一亮,“有崧翰这句话,小老儿便放心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引自《孟子·滕文公章句上》,意指鸟飞出幽深的山谷,迁徙到高大的树上。
    注2:参考的事件为顺治十四年的两场科场案,文中时间提前。
    注3:引自《佛为海龙王说法印经》。
    注4:本段开头所引诗词皆为明末清初诗词大家吴伟业所作,第二首部分语句为对应文中人名而有所改动。
    注5:此处指皇帝派遣的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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