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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一傅众咻(三) ...


  •   江永此行名为征兵募勇,实则掺杂了诸多私事:赵伯父年老体衰不能远行,委托江永代他与赵瞻未来的岳丈相见并定下婚期;颢儿从赵瞻处听闻许多有关湘西的传说,对放蛊、赶尸、落洞等神秘文化犹感新奇,也央求爹爹携他同去。江永待身边之人一向亲厚,自然全部应允。他向镇筸最高军事长官、参将署指挥佥事,同时也是赵瞻未来的连襟薛辞说明情况,薛辞闻弦歌而知雅意,设宴接风时特地带上了妻儿——这一安排无疑令所有人都感到满意。颢儿很快便与薛家的一对兄妹玩作一团,大人们则在席中畅谈风土人情与近日见闻,最为要紧的公务倒成了话题间的点缀——然而不是一字不谈,那些不合实际的要求与难以逾越的困难还是被薛辞择机提出,也并非要扫兴般聊得如何深入,只是为了给当地官府与百姓交代,有些事情必须说在最前。
      “此地山清水秀宛如江南,甚难信其为百战之地、兵将之乡,”江永感慨道,“来日巡访各寨各堡,某定要好好领教镇筸兵是如何令敌人闻风丧胆。”
      “江总督久居内地,不知边疆险恶。此处三面环水,一面屏山,中央为一台地,镇筸正在其间。而在镇筸四周,大大小小盘踞着数百苗寨,”薛辞介绍道,“几百年来,汉军和苗民争战不休,几乎结下死仇:汉民人多,侵占苗疆、构筑边墙,苗民不断往深林高山迁徙,迫于生计,只能四处抢劫。一旦双边关系紧张到极点,便会发生惨烈的战事——而镇筸兵之骁勇善战,也正是从这尸山血海中洗炼得来的。”
      “王道之治,宾服四海,还是需想法子消解矛盾才是。”
      “几百年的血海深仇,哪有这么容易?苗汉长期干戈相向,早已是‘铜不沾铁,苗不沾客’。前任五寨长官取消两族通婚禁令,结果导致军机泄露、我方大败亏输,而五寨长官也引咎去职,”薛辞叹了口气,“正因边事未靖,薛辞实难如总督所愿抽调三千精兵。下官与各营兵官商议,愿出千五水陆官兵助君平叛,再招民间五百乡勇少补缺额,不知尊意如何?”
      “如此甚好,辛苦薛佥事。”
      “那我明日就去安排,”薛辞颔首道,“实不相瞒,朝廷虽命我等移镇镇筸,但羁縻之策沿用百年,本地望族比官府更孚众望。杜老先生乃湘西名达,若招兵之事得其首肯,乡梓父老必云集响应——总督打算何时去往杜府?”
      “明晨便当拜访,”江永从袖中取出一份礼单,“江永受赵伯父所托,为仲远聘娶杜三小姐。此为纳征的礼单,还请薛佥事掌眼,看可有需增减之处?”
      “江总督,您这可折煞我了,”薛辞连忙摆手,又将礼单原样推回,“其实您完全无需有此顾虑,岳父一生最重节义,早对总督赤胆之心、谋国之举赞赏有加。如今总督为仲远贤弟纳征行聘,岳父焉有不许之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这岳父虽然出身行伍,平生却酷爱风雅。若总督能赉赐墨宝一副,则良缘美事,非唾手可得乎?”
      “原是如此,江永受教了。”

      杜老先生打了一辈子仗,先在乡里剿匪御苗,天启年间奢、安造衅,他又随部队入川贵平叛。至于咸嘉年间,张全寿手下的流寇窜扰镇筸,也是他带领子弟兵将他们驱逐出境。如今杜老先生解甲归田,在当地名望甚隆,所建宅院亦是气派非常:步入杜府的黑漆大门,即见一方规模甚整的石面院坝,四面的木料生漆大瓦厅房为苍翠的竹木所掩映,成簇的鲜花自墙角朝外蓬勃。过序厅、花厅进入堂屋,八张方椅与四张盛满瓜果茶点的几案分列神柜两侧,柜上摆放祖先牌位与烛台、香炉、神灯,左右两面墙壁各挂四副书画,纸上的花鸟山水与墨中的铁马金戈交错列置,足见家主情怀(注9)。
      “……不……自……国……台……”颢儿溜到一副书法前,仰脸努力地辨认着潦草的汉字。江永连忙将他牵走,脸上的宠溺一如往昔,“颢儿,爹爹要和杜爷爷谈正事,你去屋外和小朋友们玩一会可好?”
      杜老先生持家甚严,平时谈论公事,是绝不许有人在外窥测的。然而今日人逢喜事诸事不怪,又因到访之人乃当地百年难遇的朝廷重臣,故而窗户、门边都砌满了好奇的人。颢儿被涌来的人浪吓了一大跳,在江永的百般宽慰下才愿意松开爹爹的手,怯生生地被拉入一群小孩子中。沈蔚递给江永一个安心的眼神,他方重又走入厅堂,向杜老先生行礼致歉。
      杜老先生捋须微笑道,“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恒之真乃性情中人啊!”
      “教老先生见笑了,”江永欠身颔首,因未见到主婚之人,只好向家主揖手行礼,“某官承嘉命,稽诸卜筮——”
      “穷乡僻壤,王化浅薄,便无需这些繁文缛节了,”杜老先生打断他的致词,拉着他走向两面墙壁,“来来来,恒之,我带你看看这些书画。”

      他们来到颢儿曾经看过的那副书法前。“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杜老先生吟诵道,“此乃老夫去年所书,恒之以为如何?”
      “江永书法造诣不深,无法点评笔法结字。只觉此副书法气势雄浑,如有铁马骋于字里行间,望之令人凛然生畏——老先生之悍勇胆魄,于此淋漓展现。”
      “小老儿倚老卖老,想以此书赠予恒之,不知恒之意下如何?”
      “长者赐,不敢辞,”江永举双手恭敬接过,“江永一定恒存兢业,尽忠报国,不辜负国中父老的殷殷厚望。”
      江永命江泰将字幅收好,见墙壁空出一片,立刻让人从聘礼中取来一轴画卷,“仲远特为老先生寻得一副徐文长真迹,还请笑纳。”
      杜老先生展开《墨葡萄图》打量几眼,吩咐下人挂了上去,神色却是一片淡然。江永见状心下微惊,忙问道,“可是此画不合老先生心意?”
      “非也非也,青藤笔墨人间宝,凡得之者皆三生有幸,”杜老先生摆摆手,“然伏念文长眼空千古,人奇一时,纵有八斗高才却潦倒此间,岂非如阮籍、嵇康之流乎?难道天道有倾,我等又遇魏晋之乱世?”
      他邀江永一道落座,继续说道,“观我朝之文学,青藤之后,则文愈险僻,诗愈幽峭。公安派之倡‘清真’,竟陵派之倡‘新隽’,皆同此类。而世之承学者趋之若鹜,不筑根基,徒为轻佻,致使文气瘦弱,再无弘、正气象。《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然观今之世,进耶?退耶?‘秦时明月汉时关’何在?‘黄河之水天上来’何在?”
      大宣开国后,洪武、永乐二帝钳人口舌以成独夫之治,前者删节《孟子》以崇皇治,后者修定《大典》以摒异说 ,强束元末蔚然称盛之人文于一统之制作,故作者递兴,皆以台阁为宗,冲融演迤,气体日渐靡弱。弘治、正德年间,朝政稀简,市井繁荣,名士扬名草泽,文章落为财货,前后七子倡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而诗文于斯一变。其后徐渭、汤显祖、袁宏道、钟惺之属各争一时,抒发灵性,间杂俚俗,标高情致,渐异乎雅流。今天下操觚谈艺之士翕然从之,归旨文章于幽冷静寂,如侍梅之人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注10),徒以梅之欹之疏之曲争胜,长此以往,宁不遗祸哉?
      “江永少罹父难,肩巨内外百凡,概无学诗之裕,于文法章句实不精通。然长者垂询,不可不答,”杜老先生明以讨论诗文,暗以讽喻国政。杜府欲招贵婿,知赵瞻终日行走于自己门下,故先将他来考察。江永看出此中款曲,便不再一味谦抑,“在下试以前朝论之。昔魏晋之际,名士拥麈清谈,齐梁之间,诗家采丽竞繁,致使文气极虚极靡。而胡马纵逸华夏、凌虐天邑,亦不可问也。然自李唐开国,陈、李删述绮丽(注11),韩、柳革新文法,令王道之治达于四海,盛唐气象绵延古今。及至宋时,学派歧出多元,然乾、淳以后朱学画界而立,为人深排力诋。党争一开,文气即颓。至其主盟之世,则宋祚将尽,不可为用。元继宋兴,以程朱为正学,兼崇三教九流,诸脉杂流,以成百家蔚然之盛。由此观之,则大治多生于大乱,变革常蕴于式微。而今文气虽乏,焉知不可肇启新学?”
      “好一个强弱相续,治乱相生。然而文犹如此,国何以堪?”
      江永只是垂首饮茶,对此默然不语。
      杜老先生自觉难堪,忙将话题转移,“是老夫失言——若论当士诗人,老夫最推崇太仓吴章成,其诗多以歌行叙事,内容颇与史通,足可为文坛之领袖。奈何此人投靠异族,卖身失节,才具再高,亦一钱不值。”
      吴藻字章成,是咸嘉二年会试的榜眼,与江永有同科之谊。昔日同入翰林,二人关系甚笃,“江永与章成同年入仕,多有往来,其人志性,在下备谙,”江永为吴藻开脱道,“章成出身东林,名列复社,乃阉党眼中之钉、肉中之刺。弘光二年,冯渊借清查逆党之名党同伐异,吴氏一门惨遭株连。章成为全身家,不得不潜逃华北。本有隐居之愿,却为景朝征辟,盛情之后,逼迫万状,只能勉事异朝——其虽有二心之嫌,却也无可厚非。”
      “北朝求贤若渴,隐然有以汉制汉之心,而江南党争不休,令济世之臣沉沦下僚。士子之心,岂非天命所在?”杜老先生闻此,不由发议,“鹿其将失,何人得之?”
      “永嘉乱后,晋犹能偏安一隅,靖康南渡,宋尚有百五国祚。安知大宣不可为此?”
      “夷狄叩关,胡马南下,而王朝不至顷刻崩摧者,盖因有贤相如谢安、李纲者运筹于内,悍将如岳飞、韩世忠者御敌于外。纵览我大宣庙堂,可有调鼎为霖、登坛作将之人?”杜老先生句句紧逼,“江总督,你可敢说一句‘舍我其谁’?”
      “江永身微力薄,不能挟太山以超北海,然不敢有一毫弛懈,愿为长者折枝。”
      杜老先生见江永神情愈发肃穆,乍然舒朗一笑,“看来长者是他赵明甫,而要折的是我家的枝啊!”

      话题终于转回赵瞻的婚姻大事,江永暗里松了一口气,也笑道,“仲远与杜三小姐年正相仿、才正堪配,正是天造地设之良缘佳偶,还请老先生割爱允婚。”
      杜老先生微略颔首,转身望向良久侍立一旁的赵瞻,“仲远,老夫有话需要同你说清。”
      “恳请老先生示下!”
      “赵家这棵巨树,杜家从没想过高攀。是你与小女萍水相逢、目成心许,才有了这桩婚事,”杜老先生面色凝重,“好教你知道,赵家世代公卿、声望太隆,而你才华横溢、锋芒太盛,身处乱世,这不是什么好事。我将小女托付给你,并非求你建功立业、闻达诸侯,只望小女衣食无缺、余生安稳,不知仲远可能保证?”
      “赵瞻无法保证,”赵瞻的回答令江永听得手中茶杯一抖,险些洒出水来,“既逢乱世,命运沉浮本就身不由己。来日若有大难降临,湖湘无法逃脱,赵瞻和若儿亦无法逃脱。夸口力所不及之事是为不信,赵瞻不愿做不信之人,”他不顾杜老先生越来越沉的面色,继续说道,“更何况赵瞻生为华夏儿郎,三山五岳塑我之体,黄河长江养我之气,岂可坐视中原陆沉而引颈待戮?”
      “那你意欲何为?”
      “赵瞻拜于恒之兄幕下,许以犬马之劳,非只因私谊深厚,实乃赵瞻相信,唯恒之兄可力挽山河,”赵瞻的眸中透出只有他与江永二人知晓的坚毅,“此一途千万险阻,我辈或只可筚路蓝缕开其先路,留予后世继往开来。然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注12)?”
      “鸿鹄志在青天,鸿鹄屈指可数;燕雀只求一餐,燕雀却遍及乡野,”杜老先生依旧皱着眉头,“尔等募兵欲争胜天下,却先搅扰我桑梓安宁,这又算是什么道理?”
      “老先生容禀,”赵瞻又是一揖,“萨人本为塞外东胡,昔在前朝,屡为边患,今趁中国多事,长驱入关,掠我百姓,屠我城池,迫我汉人为其奴隶,有不从者,杀戮亿万(注13)。故我等用兵,非为争王称霸,而是为救同胞于水火,存华夏之一脉。况自萨人南掠,所过之地化为丘墟,所破之城血流漂杵,脱其进逼镇筸,桑梓清吉顷刻则丧!迎敌街巷之中何如御敌于家门之外?恳请先生思之。”
      赵瞻见杜老先生与江永都面露赞许的神色,惴惴之心方才安定。
      杜老先生从位上缓缓起身,颤巍巍拄起拐杖,江永见状连忙上前,扶着老人的胳臂向赵瞻走去。
      “好孩子,我就将小女托付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待她,”老人拉过赵瞻的手,殷殷嘱咐道,“祝你们今后琴瑟和鸣,子孙满堂。你们这一代做不成的事,让他们接着做,总有一日,咱们定能驱逐胡虏,恢复中华。”
      “是,多谢岳父大人!”赵瞻激动得手直颤抖,“小婿即刻回乡禀告父亲大人,择选吉日迎娶——”
      杜老先生笑着摆摆手,“衡州离这里不近,就不要再来回折腾了——外面的花轿到了吗?”
      “到啦——”
      “那就快让若儿出来吧。”
      话音刚落,杜府亲眷们便簇拥着新娘款款步入厅堂。一袭凤冠霞帔的新娘明艳似五月枝间的榴花,带着泪意的颦笑描得眉眼愈发清丽。她向杜老先生盈盈下拜,恭敬倾听父亲的谆谆叮嘱,而后又偷瞄了赵瞻一眼,面颊绯红地在送亲娘姨的搀扶下走出屋门。
      如坠云雾的赵瞻仍怔在一旁目眩神迷,江永不得不笑着将他唤醒,“新娘子都走了,你还在这傻站着干什么?快跟上花轿引路去啊,”他从袖中取出一把散碎银子,递到赵瞻手里,“把这些钱拿着,回头分发给送亲的和抬轿的人……”

      欢快的锣鼓声渐行渐远,杜老先生收回眺向门外的目光,继续同江永谈起招兵的事宜,“老夫已同各户官绅商议,他们都愿出遣族中子弟入伍,以助总督一臂之力。至于剩余的兵额,我会让小儿杜延年带你们去乡里挑选。延年做过几年水师的守备,在练兵打仗方面也算有些经验,总督若觉得可用,便把他留在军中,若觉得不行,随手将他打发了便是。”
      “多谢杜老先生,”江永感激一揖,“江永早听薛佥事盛赞延年兄忠勇沉鸷,可堪大任,虽未会晤,业已久仰。杜老愿将爱子相荐,江永焉有不惜之倚之的道理?”
      “那都是姐夫讨好小舅子的漂亮话而已,总督千万莫要当真,”杜老先生话虽如此说,但脸上的骄傲却无法遮掩,“我这小儿性情顽劣、气盛轻狂,尚祈总督好生指点训诫为盼。”
      “杜老先生折煞江永了。今后安定西南,整理山河,江永还需多多依仗延年和仲远才是。”
      “那就这么说定了,”杜老先生哈哈大笑,“恒之来日拜为汉相,便让仲远侍奉笔墨,延年引马扶车!”
      杜老以汉相诸葛亮喻己,似有割据川滇、代秉阿衡之暗示。江永心下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好言敷衍,长拜致谢而已。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一傅众咻(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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