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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风雨西楼(一) ...


  •   秋日晴好,青天高远。连绵的山影在阳光下涌起波涛,将干枝枯草一径推到马蹄下。李亨依旧戴着那顶白色绒帽,被精心清洗过后,颜色鲜亮得彷如一朵轻云,“江编修果然料事如神,普航以河南乡民假冒叛贼,在上则藐视我朝,辱及先祖,在下则造言捏词,累及无辜,如此行径,岂会是佛门中人!”他的声音轻快,就连眉毛都跟着跳动起来,“我已将审讯结果密奏父皇,父皇勃然大怒,已着人严行拿究,按国法、佛法加倍治罪。守得云开见月明,顺宣两国之盟总算是稳妥无虞了。”
      荣辱关头犹知进退,分明能到场拿人自专处置,说不定还可从普航口中拷打出周洛受贿的劣迹来,却顾忌君父与朝堂诸公的名声,排演一出“明君烛鉴阴诡而下臣应命拜服”的好戏,当真是古之遗爱。江颢正自暗叹,一阵寒风吹进衣袖,在他的心底激起细碎的不安,“行百里者半九十,国书未复,凡事不敢掉以轻心,”他勉力笑出几声,打趣道,“等到了长安,谁知会否有一百个太子殿下,需咱们挨个辨别真假呢?”
      “编修尽可放心——”
      “不可以说谎,要打屁股的!”一道稚嫩的声音闯进对话里,将大家的目光都引到李亨怀中的小儿身上。那小儿不过四五岁的年纪,生得虎头虎脑,十分可爱。他拿水汪汪的眼睛环顾一圈,又兀自摆弄起江颢给他叠的两只纸鹤。李亨无奈地捏了捏小儿的脸,“默儿,不要乱说话。”
      赵瞻哈哈一笑,“哪里是乱说话?夫三尺童子亦知‘不信不立,不诚不行(注1)’,有人虚度年月,只修得诈伪奸贪。使其见童孺,宁不羞煞!”
      小儿也懵懵懂懂地跟着笑。他举起一只纸鹤在李亨眼前来回晃,见父亲不理他,又将纸鹤递向身旁的赵瞻。待赵瞻配合地接过,李亨忙将他伸出去的半个身子箍回来,“犬子听说我要来接贵使,便闹着一定要跟来。小儿顽劣,让大家见笑了。”
      “太子殿下以诚教子,舐犊之念切切,皇孙殿下乖巧可爱,孺慕之情依依,旁人艳羡还艳羡不得,又怎会见笑?”江颢的目光越过坐骑,又拿小孩子能听懂的话逗他,“小殿下哪里是闹着要出来玩,分明是想和父亲多待一会儿嘛!”
      小皇孙李默对此很感高兴,正想伸出全部身子把另一只纸鹤也递出去,却被爹爹抢先一步按在马上,“再乱动,我就把你扔下去啦!”
      “爹爹,我想和江叔叔一起玩纸鹤!”
      小儿的软发热烘烘地抵在胸口,蹭了蹭,又抬起清泉似的眸子看他。李亨不由放下眉梢,柔声道,“哎呀,你乖!”他顺着李默手指的方向看去,又笑起来,“听闻江编修与贵朝公主殿下好事将近,待来日鸾凤和鸣,螽斯衍庆,江公子慈父之心,还怕没处施展吗?”
      自小李默蹦出第一句话起,江颢的目光就一直黏在他的身上。李亨一调侃,江颢这才醒觉自己的失态。他收敛了心目,从容笑道,“多承殿下玉言,待吾子长成,令其出使三秦,再与贵朝共论盟好。”
      “哈哈,到时便让默儿接待贵使,保准情礼备至,”李亨俯身去问李默,“默儿,将来江叔叔家的弟弟到咱们家里做客,你愿意拿出你的好吃的、好玩的和他分享吗?”
      “好啊!我什么都拿给他!”小皇孙兴奋地回应着父亲,“献哥哥有一匹好漂亮的小马,我也牵出来,和他一起骑!”
      “那是你自己想骑吧?”
      “可是献哥哥不让嘛,等弟弟来,我们一起就能打过他啦!”
      童言无忌,逗得大家前仰后合。秋风飒飒,自众人衣袂间鼓荡而去,独将此刻的戏言载向远方。

      “太子昨夜进宫,言普航缚送之人非内奸曹福、郑光无疑。周洛,你要如何分辩?”
      奏疏砸在案头,炉中香氛倏然一断。周洛的背后渗出些许热意,等看着袅袅白烟重新升起,“此事我也被蒙在鼓中。想来萨人不愿担‘负罪请和’之名,故不派官使而特遣僧道,不还贼犯而缚送无辜——令二人与普航面质,似难有所获,不妨将其供词抄送景僧,再遣中官先问以矫伪之过,再示以宽大之诚。正所谓‘亏功一篑未成丘山’,眼看景顺和盟将成,还请陛下包羞忍辱,恕普航不敬之罪!”
      顺帝混迹行伍三十余载,早以他人之鲜血浇铸出一身杀气。此刻须发尽张,怒目中凶光尽显,“宽大,如何宽大?今日朕宽大了他,装作不知原委而杀此二人祭陵,太(河蟹)祖见朕滥杀无辜、罔人欺天,他在地下也会宽大朕吗?”李鼎的手掌重重拍在桌案上,“何况贼犯二人身份既伪,尔如何保证,普航便真是景帝之使?你好好看看太子是如何质疑使团、国书真伪,妖僧行止正误,其言有理有据,叫朕如何不信!”
      以“妖僧”指称普航,顺帝似已将他的景使身份全盘否定。周洛心下一惊,大声抗辩道,“太子离间之言岂可轻信!普航手中之信物、国书皆自景帝,万无作伪之嫌!”
      “倘其偶见景帝,得其恩赏,起初只欲藉端煽惑,诱骗些许财物,谁知弄巧成拙,反被困入彀中,为他人政斗之棋子——周洛,你当真不曾掺手其间?”
      周洛不能答,他盯着桌上湿漉漉的掌印,豆大的汗珠滚下额角。
      “大顺孤危,不可两面受敌。朕已让太子迎宣使入京。此前种种过失,皆由你来弥补,务要使宣人开相容恕,不伤顺宣好盟。”
      顺帝舍景而就宣,已让周洛输下一筹,再命他向宣使赔罪乞和,何异于辱上加辱?周洛顿时恼怒起来,与李鼎呛声时竟口不择言,“此盟如何可成?李亨威望素著,你我好容易削其军权,调其离京,翦其羽翼。若使他引南朝为倚仗,寻东山之复起,不唯皇子元难继大统,陛下亦有唐顺、宋光之忧!”
      唐顺宗,宋光宗,皆失权不察而为皇子强逼内禅者。周洛危言耸听,李鼎却不为所动,“为了和太子作对,你连大顺的国运都不顾了吗?”
      “兄长!您——”
      “朕不是你兄长!”李鼎喝住周洛的话头,“尔忘君臣之别乎?”
      周洛眸中的炭火被冷水浇熄,只余下惶惑不安的茫茫烟雾。他看向自己的同胞兄长,沉默良久,方将双眼重新打亮,“下臣逾矩,罪无可恕。然而陛下可不念骨肉之亲,臣却不许一个野种抢夺侄儿的皇位!普航之事,是周洛不察,教李亨占得一先,不过风水轮流转,谁言臣便不能转败为胜!此事或在近间,请陛下拭目待之!”
      建睦亲之大旗而谋一己之私利,对于周洛的故技,李鼎早已司空见惯,只是顾念兄弟情谊,今夜他不想再深究下去,“宣使之事,你不必再行过问。且去将普航之事处理妥当,莫让外人看了笑话。”
      “是。”
      “退下吧。”
      周洛伏地叩首,起身时不及整理半卷的襕衫,就在靴底刮出的暖风中忿然滑进黑夜。李鼎听着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心中再也无法安宁。

      雨是从半夜开始下的,起初如丝如针,而后如锤如鼓,莽撞地牵连起天地霄壤。一粒黑影拨开重重雨幕,倏然扑倒在丹凤门前。“开门!开门!”沾满泥泞的手臂贴着冷雨浇透的衣衫,在金钉朱门上砸出凄厉的呼号,“有人谋反!快去通报!有人谋反!快去通报!”

      梁国公府与太子府相隔不过一里,然而十余年来,张业从未拜访过自己的女婿。他的父亲张善乃李翊的首席谋臣,有踵兵馈饷、考订国制之大功,大顺开国后受封天佑阁大学士、梁国公,总领朝中一切政务。张业承蒙恩荫,不仅官拜银青光禄大夫,嗣封国公之爵,还尚太(河蟹)祖独女福嘉公主,所生三子二女皆得封禄,各与豪势之族为亲。如此煊赫之家世,本该长享荣华高枕无忧,孰料风云骤起,李鼎起兵反叛,幽死李飞,剿灭珪、组,又借机打压勋贵,集生杀予夺之大权于一身。张家首当其冲,不仅被没收了大量田地庄园,还被追究历年所行不法之事,深文周纳,竟罗列出十三款抄家灭族的大罪。幸而长女张心为李亨正妻,又生有世子李献。托新朝太子庇佑,张氏一门乃得保全。然而自此之后,张业进取之心顿消,不仅献出大半家产,在满长安勋贵的哀哭声中闭目塞听,还自请辞去公务,日夜与歌儿舞女饮酒相欢。今日亲访太子府邸,当真是破天荒的头一回。张心闻讯匆匆赶至花厅,看见须发花白的老父后仍是满脸的难以置信,“大,你来这做啥?”
      张业却无半分倾叙积愫的闲情,他收起踱步,努力挺了挺腰杆,“我不来,你都不知要大祸临头哩!”为表郑重,他又说回官话,“此处说话不便,你去找个安静的地方。”
      满腔柔情消散于无,张心敛起了笑意,“那到我卧室谈吧。”
      “好。”

      “前夜有人冒雨叩宫告变,今上立命全城警戒。此事动静颇大,你可曾听太子提及?”
      “当夜殿下被急召入宫,回府时只对我说有人告发内官密谋造反,他奉命彻查此事,”张心如实答道,“殿下这两日都在宫中忙碌,好几顿饭都没有回家吃了。”
      “唉,”张业悠悠叹了口气,“殿下是怕你担心,没有告知你实情啊。”
      “什么?”
      “有人夜叩宫门,举告内官谋反不假,可那只是为见天子而使的障眼法,他真正告发的人,是太子殿下啊!”张业细思事件经过,恍然也觉出古怪,“此事疑点重重:告变之人不过一市井小民,如何能经由宫卫、内官,当夜就上达天听?此人又是何等狡诈,直到面圣,方才拿出真正告发太子的文状。文状此物干系非轻,搜身之人为何不察?而状中指控太子强征民财、残杀无辜、密交僧道、颠倒军政之事,又岂是寻常百姓可知?分明是此人背后有朝中指嗾,是欲置太子于死地也!”
      “殿下绝无可能谋反!”
      “汝侯、英侯、淮侯、许国公、卫国公、光山伯皆以谋反论死,若彼果有叛逆之心,长安其能安定否?”张业虽表面终日饱食,袖手国政,对朝局变化却比谁都看得清楚,“‘谋反’二字,不过人主诬杀之刀耳。今上有子元、贞,岂容养子鸠占鹊巢?而今太子已是在劫难逃,譬如舟行江中,旦夕倾覆而无相援者,你不赶紧跳船,难道要和他一同灭亡吗?”
      “满朝上下,就无一人主持公道?”
      “太子离京日久,早就没有羽翼了!如今庙堂诸公,不是拥护李元、周洛的‘周党’,便是支持李贞、孙立言的‘孙党’。两方异论相搏,却都巴不得将太子拉下马,谁会为殿下说一句话?”张业看向涕泗横流的女儿,无奈地又叹了口气,“你一介妇人,原不需知晓这些朝堂龌龊,只怪父亲眼拙,千挑万挑,还是给你挑了个火坑!”
      “这可如何是好?”张心哭得六神无主,“父亲可否进宫向皇上求情,让他看在太(河蟹)祖和母亲的面上,饶恕我和殿下?储君之位、富贵荣华都不要了,只求个栖身之处,容我们一家长相厮守……”
      大顺太(河蟹)祖墓木已拱,福嘉公主亦仙逝有年,他们就算有天大的面子,李鼎又看不看得见呢?张业这些年吃得肥头胖耳,一皱眉间,整张脸都拧在了一起,“哪里有让现世佛拜过去佛的道理?你的那些兄弟被褫夺封爵、罢免官位的时候,今上可曾念过太(河蟹)祖和你的母亲?”他佝偻着站起身,一步步逼到女儿面前,“张氏满门之命悬于一线,不能再被牵进此事!女儿,你得为你的老父亲和三个兄弟着想,和殿下当断则断啊!”
      “我本就对此事一无所知,还要如何摘得干净!”
      张业的眸中晦明几变,沉默半晌过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你尽快入宫,告发太子有谋反之意。陛下念尔首告之功,定会网开一面,留你一命。如此,张家也可保全了。”
      “父亲,这是诬告!殿下是我的夫君,我不能这么做!”
      “太子必死无疑!事到临头,你要拉上我们一家给他陪葬吗?”
      “可我若将他举告,献儿岂不会受到牵连?”
      今上为太子长子赐名曰“献”的那刻,就注定了他有命无运、坎坷短折的一生。然而张心爱子情切,身为她的父亲,张业何忍为此言?“献儿年岁尚小,且与此事无涉。陛下宽仁,定不至累及无辜。”
      “当真?”
      张业的手心浸满汗水,“当真。”
      张心又垂首呜咽一阵,待含在口中的“抱歉”二字将嗓音刮得沙哑,她才拭去最后一滴残泪,红肿着双眼看向面前的不速之客,“一切听凭父亲安排。”
      “想通了就好,”张业松了口气,腰弯得更低了,“奏疏我已经代你写好,为防走漏风声,你现在就进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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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风雨西楼(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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