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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失路之人(四) ...


  •   “颐儿,今天和堂兄玩得开心吗?”
      “开心!我还知道一个好去处,等月底得了假,我们再……”笑闹声“哒哒”跑进院来,陡然压低了音响。江永知道是谁家的掌珠,不由翘起嘴角,扬声道,“颂哥儿,颐儿,进来吧!”
      两个孩子又“嘻嘻”笑着走进书房。
      “伯父。”“爹爹!”江颂行礼后规矩地站立一旁,江颐则径直绕过书案,搂着爹爹的脖子撒娇。江永把她揽在身边,宠溺道,“今天带堂兄去哪里玩了?”
      “我们去看了大报恩寺的琉璃宝塔,回城时顺道去三山街买了糖水青梅和杏脯,”江颐打开搁在桌上的纸包,捡起一枚杏脯递到爹爹口中,“好不好吃?”
      江永的眼睛笑成了两条缝,刚点了两下头,颐儿突然双手捧起他的脸,半是心疼,半是埋怨道,“爹爹这几天又没有好好休息,你看,黑眼圈多重!”
      “那今晚便好好休息。”
      “说好了哦,骗人是小狗!”颐儿认真道,“听华安伯伯说,兄长他们已经脱离险境,与顺朝太子成功会面。相信不久就能将国书交给顺帝,平安返回京城了!”
      “但愿如此吧。”
      “我和堂兄今日去大报恩寺上香,还请佛祖保佑了兄长和世叔他们出使顺利、平安归来——大报恩寺很灵的,爹爹你就放心吧!”
      “好,爹爹放心,”江永捏住纸包的开口,放到女儿手中,“小花猫,快回房擦擦脸,换件衣裳,一会儿我们就要吃晚饭了。”
      “那我先把果子拿给娘亲尝尝,再回房间梳洗!”
      “好,乖。”
      颐儿调皮地福了福身,蹦蹦跳跳地向后院跑去。江颂拱手也要告退,却被江永叫住,“颂哥儿先别走,我还有话要和你说。”

      江潮在世时,尝与好友说起两个儿子:“吾家有二禽,鹤者卓尔立于门庭,虽生苦雾寒夜,却能搏鹰隼、战风雨、鸣于九皋。燕者悠然巢于檐下,虽无凌云之志,然上敬下慈、保家守族者,其在斯人欤?”江流性格疏淡,对功名财富无甚追求,然而极重情谊,若非必要,绝不远离亲人与家乡。他膝下一双儿女,长女江颜前年嫁给了妹夫万良的侄儿万珣,小两口住在省治杭州,离她们父亲的巡抚衙门不过两条街的距离。幼子江颂学业不精,勉强补了个博士弟子员(注7)后就被安排作浙抚幕僚,公则为巡抚无偿跑腿办事,私则为父亲管理家中的商铺、田产。此番听闻侄儿在顺朝遇险,江流立刻派江颂到留都打探消息,待得知是虚惊一场,又叫他在伯父身边多见世面,把年过完再返回浙江。
      江永将桌上的一沓“神州金泉”递给江颂,“每种面值的钱票我都收藏了一张,剩下的你拿回去。”
      留都禁用钱票,只有钞库街上的鼎丰钱庄分号可以将“神州金泉”兑换为银钱。然而京师物贵,每兑换一贯金泉就要收取三十文汇水。沈蔚心疼侄儿,索性等额收购了他的全部纸钞。如今见江永又要把收去的票据还回来,江颂连连摆手,“这怎么行?”
      “哪里不行?到伯父这来,还真让你花钱不成?”江永嗤笑一声,“若是身上银钱不够,直接找伯母拿便是。京官眼高,登门拜谒时可不要失了礼数。”
      江颂只好收下,“多谢伯父,改天让我爹还您!”
      “他把浙江和家里都照顾好,就算是还我了,”江永打趣道,“对了,颂哥儿,你在杭州打理商铺,和日新钱庄有过来往吗?”
      “先前去徽州参加汪大小姐的婚礼,倒是被汪典拉着结识了不少人。”
      “汪家大小姐?是叫‘汪元春’吗?”
      “对,是她,”江颂明白了伯父意中所指,从袖口随意抽出张钱票,“日新钱庄现由两人共同管理,一位是汪大小姐,另一位是她的夫婿,徐进,”他指着钱票上的画押介绍道,“徐进本是隔壁县的廪生,后来家道中落,做了日新号的学徒。因为做事勤谨、头脑活泛,汪老太爷对他很是器重,不仅为他与汪大小姐的婚事做主,还在临终前赶走了两个不成器的儿子,把商号交给夫妻二人。”
      “比来日新钱庄声势甚隆,不知是因联合发钞而为徽商中执牛耳者,还是因问鼎商行而得以与三钱庄联合发钞?”
      “商海风云瞬息万变,潮头换人有如走马,汪家虽然资历雄厚,也不能保证次次盈利,”江颂道,“不过他们如今持有‘神州金泉’的发行权,定然在商界屹立不倒了。”
      “怎么说?”
      “一来,钱票可超额发行,库房十万两白银,就能发五十万两钱票。差出的四十万两再用于收兑、放贷、交易、融资,相当于将经营规模翻了五倍,寻常商铺哪里能望其项背?二来,日新号与鼎丰、蜀川、朱记联合发钞,共担风险,亦共享商路、资讯。四家同气连枝、桴鼓相应,捋去江南大半利权。日新纵陪末座,也得攀翮之利,与别处钱庄不可同日而语。”
      “谋五倍之利,便要担五倍之险,以小事大,常有齐大非偶之悲。紧要关头,汪老太爷拿得定主意,徐氏夫妇下得起赌注,都是一代豪杰,”赞许过后,江永随口问道,“却不知日新开出了何种价码,让三家钱庄答应合作?”
      “他们与鼎丰钱庄似乎有些生意往来,此前规模不大,然自去年开始,我常在杭州遇到汪家伙计。”
      “自去年何时开始?”
      “去年年底——大概是徽州风波初平,伯父和颢哥儿返回京城的时候。”
      江永的眸中划过一道寒光,江颂心下一凛,惴惴道,“伯父,有什么问题吗?”
      “无妨,”江永翻过钱票,叠痕处的青山便在桌案耸起一个弧度。他摩挲着长子临摹的画作,轻声叹道,“千里江山频染血,万古人心总蒙尘。可惜啊,可惜。”

      数日后,方柏回京复命。当他口中清晰地吐出“徐进”两个字时,江永也将早已准备好的钱票推到了方柏面前。
      “所以徐进暗中煽动民变,正是入伙发钞的投名状?”方柏疲惫的脸上笼上一层愁云,“若是如此,则四钱庄联合将对朝廷大不利。今年正月发行金泉,乃彼等整合票据之告成,譬如蛀虫蚀木,其洞后见。再不及时修补,来日隙大墙坏,未可知也。”
      江永沉思半晌,问道,“茂林可愿继续调查此事?所需物资、人手,吾皆为君备之,倘要官府协助,几封手信亦非难事。”
      见方柏迟迟没有回应,他又掩抑住心中的失望,“若是不愿,也请在府内小住几日。茂林助我甚多,某还未及感谢——”
      “不是不愿,而是有所顾虑,”方柏犹豫着打断江永的话,“四钱庄虽在京外,与元辅关系却深。若彼真有不轨之心,恐元辅亦难逃牵连……”
      看来世事如炉,人心似铁,意气风发的少年总还是要被锻造为老成持重的长者模样。江永有些怅惘,“无需多虑,但查无妨,”他宽慰道,“若幸为腠理、肌肤之疾,当及时汤熨之、针石之,莫令其不治而益深,若为骨髓、膏肓之疾,”他的语气顿了顿,“也当知晓病之根由,死个明明白白!”

      轻叹过后,江永已神色如常,“颂哥儿,听说你爹也反对朝廷派驻镇监?”
      本朝有太监监察、提督军队之制,除嘉靖中、咸嘉初曾短期停止外,始终不变。及至南迁,卫所制度大坏,节镇招募的士兵与地方训练的乡勇成为保家卫国的主要力量。弘光朝国用短缺,无法以库银完全供养军队,为求将帅忠心,遂罢去监军之职。隆武帝继位后,虽对弘光旧例多所承袭,却一直在尝试加强对军队的掌控。不久前宣使在顺境遇险,两国关系骤然紧张,林新梓通谕各省整兵备战,并拟派镇守、分守太监前往督理军务。此举遭到督抚及地方长官们的强烈反对,为避免引发更大的骚乱,朝廷只好又收回成命。
      新梓对此倍感沮丧,与江永议事时,总把浙江与江西巡抚的名字咬在舌尖。在他看来,浙江巡抚江流是江永胞弟,江西巡抚乔正明是自己旧交,两人皆由他一手提拔,最不该与朝廷作对。却不想他们都在督抚联奏的题本中具衔,明确反对派驻镇监。念叨久了,江永也感到些许窘迫,正巧今日无事,遂对江颂有此一问。
      “镇监督军之弊天下皆知,家父亦有所忌惮。昔日镇监诬告督抚、掣肘将官、贪墨粮饷、谎报军情——”
      “这些不用你说,我已听过百遍千遍了——我只问你,尔父可有自立之心?”
      “绝不可能!”江颂面色煞白,颤声说道,“伯父,您吓着我了!家父可是您的同胞兄弟,您为何会这般想他?”
      江永见他惊恐之貌不似作伪,暗地里放下心来,“非我这般想他,而是皇帝有所猜疑。吾兄弟二人迭被天恩,上则诰封三代,下则荫任子孙,一门之煊赫极矣,日中则昃之鉴,岂敢不察?”江永叹了口气,“尔父忠心,我固知之。然则宦官出镇之事舆情甚烈,竟至封疆重臣联衔条驳。天子震恐,内阁亦难安常——是彼等有怨于朝廷乎?”
      弘光之初,内外交困,为安民心、御强敌,地方督抚皆行久任之法。期间虽因门户之争、匪虏之侵而时有迁转,及至隆武七年,多数督抚已在官十年以上。利弊相生,各地组建乡勇、守境安民,实赖此法,然而拥兵自重,暗怀异心者,亦是此人。他们任职日久,详知吏弊民情,既可以从容展布才华,避免人去政息,又可能勾结豪族、富室,事事上下欺瞒……向时汉之州牧、唐之节度皆割据一方,拥其土地、人民、甲兵、财赋,趁朝廷衰微之际而争相为乱。今之督抚虽不至分裂国土、自出号令,但置兵叛朝之心,已见其几。概因明君在上,贤臣在侧,诸藩仍能俯首帖耳而共誓效忠,来日换作常主庸臣,一旦措置有失,方镇便是祸乱之源!“众督抚只恨宦官擅权乱政、冤害忠良,岂敢忤怨于朝廷!”江颂忙辩驳道。
      “不是有怨于朝廷,那便是有怨于某了?”江永冷笑一声,“‘鱼肉缙绅’之名历久弥真,还不值一个‘清君侧’吗?”
      前几年的姚昇之案闹得颇大。昇之曾是咸嘉朝的内阁首辅,在家乡嘉兴置下十万亩田产并整街纺织作坊。几十年来横肆乡里,盘剥百姓,却因与官府沆瀣一气,小民詈怨而恨却无可奈何。隆武二年末,御史巡按嘉兴,上奏姚家兼并田亩、买卖人口、包揽钱粮等十七条不法事。江永不顾对方如何请托诡辩,坚持要求彻查。姚家根深脉广,一朝撼动,百木凋零。最终朝廷追论昇之罪行,将三子革黜为民,遣戍边远,又抄没田地七万余亩,家产近三百万两。嘉兴府各级官员均被追责,不少人因此去职下狱。
      此事一出,朝野震动。先前推行新法、改革税制,江永从未将矛头直指官僚群体。如今嘉兴府百官落马,前首辅举家颠坠,诸公兔死狐悲,谁能高卧北窗之下?肥猪们贪婪舔舐着百姓的脂膏,臃肿的身躯也成为国家最完美的食料,然而屠刀悬于头顶,谁又甘心引颈待戮?
      “怎会!”江颂睁大了眼睛,“伯父出将入相,有扶危安邦之大功。若无伯父,大宣众臣早已披发左衽,沦为夷狄家奴,又何能策勋受禄,有良田、美器、名园之享?”
      “然则萨军之中,不乏宣将,景廷之上,岂少汉臣?”江永的眸中沉浸着巨大的悲苦,“投降便是功勋,归顺亦可受禄。披发左衽又如何?但能为夷酋门下走狗,还怕没有良田、美器、名园之享吗?”
      江颂不能答。
      回廊外响起欢快的脚步声,江永忙敛起愁容,挤出一抹轻淡的笑意。他缓步走出桌案,拍了拍侄儿的后背,“走吧,颐儿来叫咱们吃晚饭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注7:即生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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