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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第 90 章 ...

  •   番外一·辽茵花满辽茵山
      辽茵喜欢看雪,打小就喜欢。
      琉璃火池终年托着丹穴山,岩浆沸腾在她生长的土地下,她从没有机会看一场飘扬的大雪。
      你不能搬出玉珑雪山来反驳她。
      玉珑雪山的雪怎么算雪?那里的雪都不曾落到人间。
      雪么,本该在雁去后的旧尘泥,在凋零时的老枯枝,在狼烟缥缈的烽火台。
      本该在凡世。
      她出生时胎气禀受不足,落地便有先天之症,哥哥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就把她天天抱在怀里守着养大,不知道怎么喂,就什么都喂一点,喂大了才发觉她什么也不挑,再大些又察觉是她生来五感缺失的缘故。
      凤凰是天地浊气恶念的死敌,每只凤凰长到五百岁时便受本源感召去四界采集煞气,再携一枝定风梧奔赴琉璃火池完成一场涅槃。
      天地万物相生相克,凤凰焚烧煞气,煞气也会渐渐侵蚀他们的五感,在涅槃到来前只留给凤凰最后一丝跳崖的力气。
      不是每只凤凰都能从火池里平安出来。
      哥哥时常担心她的涅槃会比寻常来得更早,也总怕她承受不住煞气侵蚀。
      那年初雪,他同一个叫季无衣的人离开丹穴山,把辽茵留在家里,像往常那样再三叮嘱她不要偷跑到人间去。
      辽茵乖巧答应。
      哥哥一离开,她欢欢喜喜下了山。带着把丹穴山上的小白花。
      这是辽茵的第二个爱好——把丹穴山上的灵花移栽到凡间。
      那些花没有名字,据说是祖先的魂灵回家看他们时留下的。
      辽茵很喜欢,她总试着把花养在人间,可人间的土,人间的地,养不活这些花。
      她曾经问过哥哥为什么,哥哥认真思考了一会,说:“或许先灵们不愿意留在浊世凡尘。”
      那时辽茵想,等她以后也变成了先灵,她会愿意变成花留在凡尘。
      下山那天,她赶上了最后几个时辰的初雪。
      人间的雪景好看不在雪,在人间。雪是单调而细碎的,可落在灯前就有了灯色,落在人前就有了喜色,落在屋顶庭院,在茫茫大地之上,细碎就铺成了浩瀚。
      辽茵站在一户人家伸出墙头的梅枝下,把丹穴山的灵花栽在墙根,静静看着它们。
      它们很快枯萎,颓靡,落入尘泥。她又失败了一次。
      先灵不喜欢人间。
      辽茵想着,大雪很快落她满头。
      她在那棵盛满初雪的梅树下第一次看见应辞。
      初冬的寒天里,那人穿得这样单薄,一身暗缎黑衣,身量挺阔,无声地站在拐角,不知何时出现,不知看了她多久。
      辽茵不怕冷,她下山时为了凑热闹,特地去裁缝铺子买了身厚厚的披风,白绒的毛领,团在脖子上,遮得她只剩一双眼睛。
      此时这双眼睛毫不避讳地在那个人身上打量,黑葡萄似的眼珠子转也不转,人间没哪家姑娘胆子那么大的,盯着个男人就不肯放。
      辽茵想,这人好生奇怪。
      说他不怕冷,又打把伞避寒。真是和尚梳头,凭空生出愁。
      她还没想明白,对方已经踱步过来,踩雪的沙沙声一路行进到她跟前,头顶有阴影一遮,雪也不落下来了。
      应辞摊开手:“你的花。”
      辽茵低头一看,是丹穴山的花。她刚才数来数去,就说落下一朵来着。
      眼下再种也没意思,她把应辞的手推回去:“送你。”
      应辞先是一愣,随即把花收了起来。
      见辽茵没有走的意思,他又问:“一个人出来,不回家?”
      辽茵抬头看他一眼,这一眼里满是不高兴——又来个叫她回家的。
      “你不回家?”她脑袋一偏,反问道,“你一个人出来?”
      应辞被这话顶得哑然。
      辽茵轻轻一哼,转身离去,留应辞独自撑伞在雪里发神。
      第二次见面是在丹穴山。
      辽茵正在小厨房捣鼓,手边摆满了神使从人间搜刮来的菜谱。
      院子里传来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似乎还有谁在呻吟。
      她第一反应是哥哥回来了。
      匆匆忙忙跑出去一看,地上趴着个黑漆漆的人影,浑身是血,昏迷不清。
      这人得有七尺来高,骨头又重,辽茵拖不动,就地给他疗了伤,换好衣服,再把人洗洗干净。
      她定睛一看,觉得面熟。
      等这人一睁眼,她想起来了。
      只是不明白他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受了伤又怎么会恰好跑到丹穴山来。丹穴山可是几百年没有闯进来过外人。
      巧得很巧得很。
      辽茵正想问,厨房来传来糊味。
      她一拍脑门,噌的折回去。
      再出来,手里端着碗黏糊糊的东西,绿不绿红不红。
      应辞眼睁睁看她把碗递到自己嘴边:“喏,我才做好的。”
      听起来像是不情不愿分给他吃,实则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等着他尝。
      应辞犹豫一瞬,还是接过去吃了一口。
      东西刚入嘴,他嚼了两下,“哇”的一声吐出来,吐得辽茵猝不及防。
      从来没有人把她做的饭吐出来过。
      不管是哥哥,还是季无衣,还是季无忧。
      他们都夸她做得好吃。
      辽茵看了看地上被吐出来的粥,又看看此时心安理得擦嘴的应辞,也哇的一声哭出来。
      这一声给应辞吓得一哆嗦。
      凤凰生而无泪,辽茵干打雷不下雨,越哭不出几滴眼泪,声音阵仗越大。
      应辞急得手足无措,赶忙赔礼道歉:“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
      说话间目光瞥到被自己放在一旁的粥。
      他憋了口气,端起碗,仰头就把那碗粥一气不歇地喝下去。
      辽茵哭着哭着,发现身前没动静了,露出只眼睛来看,应辞正咕噜着喝得香。
      她眼巴巴看着应辞喝完,对方放下碗,专门倒过来给她瞧:“你看,喝完了。”
      辽茵撇撇嘴,这才作罢。
      下一瞬,就见应辞咬着牙闷哼一声,突然起身,急速跑到院子边,勾头又开始吐。
      辽茵:……
      辽茵哭得更大声了。
      后来应辞怎么留下来的她记不清了,大概是丹穴山空空荡荡,她太寂寥,应辞没说要走,她就盼着他能日日与自己作伴。
      那日他问她:“你总一个人住?”
      辽茵摇摇头:“还有哥哥。”
      应辞似乎不意外,只问:“你哥哥呢?”
      “出去了。”
      “多久回来?”
      “不知道。”辽茵坐在应辞给自己钉的秋千上,“大概要好长一段时间。”
      那晚她自睡梦中惊醒,受到感召,要奔赴四界采集煞气了。
      应辞竟早在竹楼下等她。
      四界煞气要昼夜不息地采集,她将以凤凰之身遨游天地,直到涅磐前最后一刻。应辞做不到时时陪着她。
      “我放心不下。”他说。
      辽茵把怀中树枝掏出来:“我只要折断,哥哥就会——”
      应辞不动声色把她手中树枝拿过去:“折断一次,第二次呢,第三次呢?”
      辽茵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应辞把那根树枝收起来,抓过辽茵的手,在她手背画了个很复杂的图案。
      “有了它,你什么也不用做,只要有事,我立刻来。”
      辽茵信了。
      她没日没夜地采集煞气,应辞只要有空就寻着图案的踪迹找到她,确保她安然无恙后再匆匆离去。
      她失去五感前见了哥哥一面,怕他查出端倪,草草敷衍两句就跑了。
      辽茵永远记得那时哥哥看见她手背图案时的眼神,这世上心有灵犀的人只有至亲。可她那时太小,被哥哥保护得太好,把所有的担心与惶恐都扔给他一个人承担。
      直到她眼瞎耳聋,身体还剩最后一点五感残留时赶到与应辞约定的丹穴山脚见最后一面,轻飘飘跌落在花丛,听见应辞和另一个人的声音。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转命轮盘你都下了,哪还有什么别的办法?”那人似乎很激动,“哥……左使!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了!只要她一涅槃,咱们趁辽玥赶来之前催动命盘主子就能活过来!永远活过来!”
      应辞似是没有接话。
      对方怕他反悔,一遍遍同他确认:“……轮盘你画了吧?”
      应辞说:“画了。”
      “画在哪的?”
      “她的手背。”
      “……好。那就好。”
      “可是应离……”
      “别可是了!”嘶喇一声,叫应离的人一下子推开他,“四百年前他们凤凰将咱们灭族的时候想过可是吗?!主子被一□□死的时候有人替她心软求情吗?!拿辽茵的命换主子的命,是天经地义,是他们凤凰一族的报应!”
      花丛中乍起一声凤鸣,正在交谈的二人骤然噤声,抬头望去,苍穹中盘旋着一只毛色黯然的凤凰。
      辽茵拼尽一身力气冲向琉璃火池。
      她绕山一圈,恍惚中好像看见竹楼里奔出一抹红色的身影,竟像是哥哥回来了。
      可她已没有力气停留。
      辽茵在洞口前泣血,以血泪打开火池封印,最后化出人形,坠落在火池上方的悬台上。
      还没落地,有人便将她接住。
      她费力睁开眼,视线已是一团模糊的血红,血红中隐约有个熟悉的轮廓。
      “阿茵……”
      “应辞?”她的声音沙哑,几乎说不出话。
      辽茵七窍开始流血,她从袖子里拿出那枝定风梧来。
      “这定风梧,是凤凰涅磐时,要带到火池去的。”她缓缓开口,只剩一点气音,“若能出来,便将它归还于玉珑雪山……或是……给自己钟情之人。让他替你打成一枝凤头簪……像……像哥哥和无衣哥哥那样。”
      “我原本想……此番若是有幸能活,就把树枝给你……你替我打成一枝凤头簪的。”她呵出一口气,喉咙里涌出一大片粘稠的液体,她生平第一次尝到味道,是血,“不成想,你从一出来,就是为了断我的活路。”
      “你骗我。”辽茵别开头,用那点几近于无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我不要原谅你。”
      她推了推应辞,自己爬起来,一步一蹒跚,摇摇晃晃往悬台边缘走。
      “凤凰一族,宁为玉碎,也不为他人作嫁衣裳。”
      辽茵往前倒,轻飘飘落下去,像去岁那个冬日的初雪一样。
      她落入火池前一刻,好像看见哥哥跪在悬台伸手抓她,双目赤红地喊她阿茵。
      又好像看见应辞也跳了下来。
      -
      辽茵将那枝定风梧落在悬台,再没上来。
      至此世间六界,只有一只凤凰。
      那时应辞拿着辽茵留下的梧桐枝,跟着跳进去。
      灼热的岩浆烧遍他全身,似乎连骨头都要被烧得融化。
      结果被一鞭子卷住捞了上来。
      辽玥将浑身被腐蚀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应辞扔在地上,一手握着鞭子,侧目望向他的眼里满是杀意:“要死,我赏你。别下去脏了琉璃火池。”
      说完,辽玥步步逼近,一只空手已是青筋毕露,及至他身前,抬手将下杀招,却有一股力量生生卷走应辞。
      他没追。他知道那股力量不允许魔族目前最重要的人灭亡。
      更重要的,他要去找救回阿茵的法子。
      辽玥从火池洞口出来时,丹穴山的灵花正飘飘洒洒落向远方。
      满山花瓣凋零,万艳同哀。
      应辞么,他不足够仁善,害死了辽茵,又不足够狠心,没救回少主,自此疯疯癫癫,游走人间。一如一万年后的季无衣评价他,什么都想要,最后什么都没得到。
      魔族不信他救不回辽茵,应离也因此对他心生戒备,总觉得丹穴山一事是他和辽玥联手给辽茵谋了什么活路,瞒着没告诉众人。
      应离派人守着他,守着应辞一万年来不停在人间收集那种不起眼的白花,守着他日日将那些花带回丹穴山种着。
      应离以为这就是他偷偷复活辽茵的手段。
      后来应辞越发疯癫了,他不管丹穴山叫丹穴山,而是叫辽茵山,还给那种不起眼的白花起了个名,叫辽茵花。
      他身上灼烧的伤明明早就痊愈,却依旧被他留着,维持着那副被烧焦的丑样子。
      魔界人人都说应辞真的疯了。只有应离不信。
      一万年后的应辞采完世间所有的辽茵花,在恢复理智那晚,利用一干人等救了辽玥。
      他以为辽玥有法子让辽茵回来,结果等来的只有辽玥冷冰冰一句:“阿茵回不来了。”
      阿茵不仅回不来,还不肯原谅他。
      应辞守着漫山遍野的花海,无数次午夜梦回,看见的都是第一次见辽茵那天。
      那天人间初雪,她就站在那棵梅树下,大雪落了满头。
      后来丹穴山就多了一个疯子。
      疯子目光浑浊,神态痴呆,不说话时就望着山脚下的人间走神,说话时来来回回就只有那一句,像是问天,像是问地,像是在问故人——
      辽茵花满辽茵山,辽茵何故不肯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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