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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第 89 章 ...

  •   89
      ——半个月后。
      昨夜除夕,季无衣做好一大桌子饭菜,将桌椅搬到院子里,摆上酒碗,挨个给杯子斟满酒,对着空空荡荡的酒席笑眯眯道:“粗茶淡饭,别嫌。大家吃好喝好。”
      说完就拍拍手进屋找辽玥放烟花去了。
      二人在后山放完烟花,回来路上就下起了雪,起先不过盐粒子那么大,到家时已如柳絮般满山飞扬。
      山是荒山,就住了他和辽玥,虽说才来这没几天,但季无衣对此处最熟悉不过。
      那日他在丹穴山底昏迷,回去躺了几天,辽玥不眠不休守着他,在床榻寸步不离,就怕他一睡又是多少年醒不过来。
      毕竟季无衣与墨子玉签过血契,他虽身为灵主,但墨子玉元神消亡,不免还是会被影响到。
      好在这具身体抗造,青莲之力支撑着,也难出太大差池。
      他昏迷那几天浑浑噩噩,梦里全是故人。
      有时是无忧,她坐在廊下抱着酒壶醉醺醺地问他:“哥,什么是魂飞魄散?以后我魂飞魄散了,你会把我找回来吗?”
      有时是阿琪,她跪在鹅毛大雪里,两手抓紧膝下的泥地,冲着前方的虚渺大喊:“莫长生!”
      有时是阿茵,她蹲在丹穴山竹楼下的台阶上,对身旁的季无衣莞尔一笑,说:“你留下来吧。哥哥想你留下来。”
      有时是玉惊空和生吞,他们一个坐在塔里,一个躺在地上,眼里满是慈悲与泪光,还在温声唤他:“孩子。”
      有时是师父师娘。
      有时是宗门旧友。
      还有白骨梁生,还有九尾。
      还有墨子玉。
      季无衣看不清他的面孔,只听得见他的声音。
      听见他说:“人活着,总得有点念想,念想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又说:“小白回不来了。季无衣,我没有念想了。”
      最后季无衣耳边总是响起那一句:“我去送他。”
      墨子玉送小白走了,也把自己送走了。
      琉璃火池度化六界元神,他们干干净净地来,又干干净净地去,比起让墨子玉忙忙碌碌再在世间追寻万年,这何尝不是解脱。
      让他去找小狐狸吧。
      季无衣想通了,最后他看到阿玥。
      阿玥坐在床前,脸色苍白,眼睛都熬红了,小声对他说:“季无衣,别再让我等你醒过来了。”
      于是季无衣就醒了。
      季无衣醒了,阿玥却不高兴,因为他不肯告诉阿玥自己在仓颉眼里同天道做了什么交易。
      他上蹿下跳地把人哄好,却依旧对这件事只字不提。
      阿玥妥协了,这只凤凰第一次在季无衣的事情上不那么固执,他说:“季无衣,我只问你一件事。从今往后,你还会不会离开?”
      季无衣说:“不会。”
      阿玥问:“直到我死,你一直在?”
      季无衣说:“我一直在。”
      从此阿玥便再不过问。
      他们商量着以后要去哪里。阿玥不想再回丹穴山,季无衣却说他愿意去九天宗看看。
      他们一路到了青州,来到昔年九天宗山脚,山已化作荒山,偶尔有几个砍柴的樵夫出现。
      山前石像,模样像是个仙气飘飘的老者,石作底书“守山神”三字。
      季无衣拉着一个下山的樵夫问这是怎么回事。
      樵夫说,这山在千万年前曾为一名宗大派所有,后来那宗不知怎么灭门了,剩个小弟子活着。小弟子拿着镇派玉牌,日日守在山门外,说是等着自己师兄回来。一等等了一辈子,从清秀少年等成白发老人,也没把他师兄等到。后来他等死在这里,在山脚坐成一具枯骨。
      人们感念他心性坚忍,便在他化骨的地方依他生前模样打了座石雕。又过几千几百年,这老人的故事代代传下来,后世更心存敬畏——他生前这般守着这山,死后定是也不愿外人来犯的。大家便不敢前来叨扰,久而久之这山也没什么人进。
      只因他生前未留名讳,他们不知怎么称呼,便叫这人守山神了。
      樵夫三言两语说完,赶着回家做饭,季无衣谢过,他便匆忙走了。
      两人上了山,山顶亭台凋零,不过残垣断壁间依稀还保留着九天宗的影子。
      辽玥回到当年与季无衣居住的厢房,又把院子收拾出来,便就此安顿了。
      除夕折腾了一夜,二早季无衣还没睡上几个时辰,就被鸟叫声叽叽喳喳吵醒。
      他从被窝里睁眼,小红正在枕边抓着床沿定定瞧着他。
      季无衣弯眉一笑,把小红搂进怀里,被子一盖,伸出指尖点点它的眉心,逗道:“就那么喜欢变成鸟?”
      变成鸟好啊,变成鸟成天都被他抱着,比人好多了。
      辽玥自从发现这件事以后,没事就喜欢变成鸟。
      屋外风雪通宵未歇,季无衣下了床,侧耳一听,低头对怀里的小红问道:“出去看看?”
      小红贴在他胸膛,轻轻蹭蹭脑袋,闭眼默许。
      他走到檐下,昨夜院子里摆的一桌酒菜已经消失不见,放眼皆是一片银白。
      季无衣伸手挠挠小红下巴,挠得它眯起了眼,看样子十分享受。
      “你收拾的?”他问。
      小红正舒服,理也不理他。
      檐下放着把竹条编的摇椅,季无衣没事就爱坐上去发呆。
      这下他打了个呵欠,踱步过去,躺进椅子里,慢悠悠摇着,就看起了雪。
      小红窝在季无衣怀里,窝得他身上暖融融的,季无衣看了没一会儿,又听着徐徐风声睡过去。
      醒时念故友,梦里话旧事。
      这回他梦见的是仓颉眼中那个老头。
      老头中气十足地冲他笑,一边笑,一边道:“你也来了?你想问我什么,你尽管说。”
      季无衣就问:“这个会元还能存活多久?”
      老头嘿嘿一声:“早已命尽,不过苟延残喘而已。”
      季无衣又问:“你当年是为什么归顺?”
      老头一点也不避讳:“一世为人,总有求而不得的事。”
      “你便应了这刑罚?”
      老头不置可否:“你不是也要仓颉眼么?你要了,不是也将应么?”
      季无衣沉默一瞬:“我不要忘。”
      “那便不忘。”
      “这个会元也不该如此消亡。”
      “那就让它多存几劫。”老头嘻嘻笑,“凡事都要有代价,你想要什么,天道都给你,可你呢?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
      季无衣睁眼,辽玥正抱着他往床榻上放。
      见他醒了,便淡淡说道:“你最近愈发嗜睡了。”
      “冬天不睡觉做什么?”季无衣无赖一笑,往里挪了挪,被子掀开,示意辽玥躺进去。
      “外头还在下雪?”
      “停了。”
      “一会下山走走?我给你买冰糖葫芦。”
      “……好。”
      二人相拥睡了一觉,黄昏下山,夜市正热闹,灯火辉煌。
      季无衣照例给辽玥捏了几个泥人,买上烤红薯和糖葫芦,一路说说笑笑,年关就这么过去。
      不知不觉便相伴度过几许光阴,日子越过越久,季无衣总想起梁生他娘说的,人这一生,一条路,走到头就到头了,该走下一条路就走下一条路。
      是这么说的吧?他有些记不清了。
      他只觉得自己这条路,越走越长,永远也走不到头。
      他明白了为什么在天道看来,赐一个凡人永生是给他最大的判刑。他永远活着,一路走,一路送走所有的人:墨子玉、季无忧、莫长生、辽茵、爹娘,甚至九尾。他看着他们一个个地离去,而自己依旧一路前行,永远不会停下。走了的人走了,他们把自己的一切留给活着的人记住。
      到最后只剩季无衣,他便要记住他们所有人。
      可凡人记性总归没有那么好,一万年的时间就能让他忘记辽玥,更何况那些人呢?千百年过去,慢慢地,他们的面容在季无衣脑海中开始模糊了,他总是想不起有些人是什么模样,爱穿什么衣服,但却不会忘记某年某月他们在一起时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
      有时候午夜梦回,季无衣会看到一头黑发的自己和他们扎堆,插科打诨,好像是在九天宗的某个时候。
      他醒来后会唤唤辽玥,问他记不记得刚才在自己梦里那个场景是发生在何时。
      辽玥总是把一切都记得很清楚,不管他问到什么,都能准确地把当年一干人的举止给他复述一遭,就在他枕边,声音低低的,把那时季无忧说了什么话,莫长生是什么反应,他自己又如何耍小机灵,说得事无巨细。季无衣往往会笑着听辽玥把旧事讲一遍,就像自己从未经历过一样,听着听着,他会在辽玥低低的声音中再度睡去。
      第二天睁眼,那些人的面容依旧模糊。
      一条路,依旧越走越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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