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罪》诗无茶

77、第 77 章

　　季无衣被隆隆响声震醒的时候正卧在地上睡觉。
　　他在昏沉梦中飘舟似的一荡，梦里正见到的那些人就在这一荡中四散消失了。
　　醒来发现整座阁楼都在荡，阁顶积灰和木屑一把一把往下撒，外头声音很是混乱。
　　有人在混乱中喊了他一声：“季无衣。”
　　季无衣坐起身回头，九尾站在他身后，满目尘烟中，正笑吟吟地负手望着他。
　　“你猜谁来了？”九尾问。
　　话音未落，塔外恰逢其时，响起一声鸟鸣。
　　季无衣的双眼慢慢睁大，睁大。
　　他从地上蹭的扑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到门边，发了疯地拍门，手脚间长长的锁链随着动作哗哗作响。
　　“阿玥！”季无衣脖子上青筋暴起，声音因为吼叫得太过用力而显得嘶哑，“阿玥！”
　　门打不开。
　　无论他怎么拍打拉拽都纹丝不动。
　　轰隆一下，整座宝塔又是一阵猛烈摇晃。
　　九尾隔着灰扑扑的烟尘看他颓唐跌坐在地，那个略微佝偻的背影低着头，在摇摇晃晃的房中一动不动，不停喃喃：“是阿玥……阿玥在撞塔……是阿玥……”
　　说着说着，声音忽然止住。
　　季无衣缓缓转过头，双目猩红，两只眼珠子死死盯着九尾腰间那块乾坤玦。
　　“终于想到了？”九尾扬了扬唇，略略抬手覆上那块玉玦，用指腹摸了摸，“我还以为要我亲自递到你面前来。”
　　季无衣置若罔闻。
　　他眼下灵力尽失，要从九尾这里得到乾坤玦，对方必然不会白白奉上，跟九尾打交道，样样都是讲条件。
　　而那些条件，从没好事。
　　二人隔空对峙着，相顾不言。
　　一个眨眼的功夫，季无衣一跃而起，穿过簌簌掉落的灰尘木屑，如猛兽扑食般在九尾反应过来之前将对方按倒在地，伸手就往乾坤玦的位置探去。
　　九尾早料到他会来这么一招。
　　这是季无衣的性子。明知前头无路可走，也要往墙上撞一撞，撞得自己头破血流才心服口服的。
　　凡人终究是凡人，只凭蛮力哪里干得过九尾。
　　季无衣堪堪摸到乾坤玦的边，东西便被身下人眼疾手快夺走换了个位置。
　　九尾一手拿着乾坤玦，双腿绞住季无衣脚踝一拧，另一手趁机掌心向上对着对方胸膛一个施力，季无衣转眼便被拍倒在地，胸腔受这么一击，口鼻霎时呛出血来。
　　九尾将他两只手腕牢牢擒住压在他喉下，逼近道：“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就在这时，窗外风云突变，堵波塔也停止震颤，天地空寂下来，塔内更是安静得诡异。
　　像有一股力量蓄在塔中，即将喷薄而出。
　　须臾，整座木塔好似嘭的一下，季无衣甚至感觉到自己耳鼓在方才一瞬充涨，塔中释放出的力量如海波肆流，势要荡平塔外层层波澜。
　　他二人都被这阵诡谲莫名的声势引得僵在原地，不约而同屏息凝神注意塔外动静。
　　接着，有什么被这力量击中。
　　塔顶那只凤凰的鸣叫急转直下，声音也像被打远一般渐渐杳然。
　　季无衣心脏停了一下。
　　“不会的……”他愣愣道，“阿玥……不会有事的……”
　　九尾蹙了蹙眉，扬臂挥袖，塔外此时光景便呈现在他们身侧。
　　辽玥被打出结界，落在离堵波塔很远的空地上，胳膊肘支在地面撑起半个身子，已化出人形。
　　他嘴唇下方尽是鲜血，正恶狠狠盯着塔——又或者盯着天，双瞳愈发赤红。
　　而塔下，三大门派集齐，辽玥一被逼退，他们便列阵起势，全然防备之姿。
　　辽玥喘了几口气，膝盖微动，待身体缓过来了，便屈了屈腿，一点一点从地上爬起来。
　　只是那双暗红的眸子，半点没离开过第六层阁楼。
　　道阵之后，天起异象，风声呼啸，云掩金乌。
　　不到片刻，三月的天，硬是飘起了鹅毛大雪。
　　雪幕向辽玥的方向延展，所过之处，人人皆是汗毛直立，被冷意侵得寒战连连。
　　天道发威了。
　　辽玥擦掉嘴角血迹，先前垂在广袖中的掌心也蓄够了灵力。他伸直手，抬臂对准道阵，顷刻间往地上一掼，单膝跪地一刹那，脚下土地自他落掌之处生生被劈出一道裂纹，尘土沿纹路飞溅，直往道阵中心极速蜿蜒而去。
　　前方众人难以抵抗如此强劲的灵力，裂纹一达道阵，便将他们震出几丈开外，竟给辽玥开出条路来。
　　彼时这边惨叫连连，那头雪幕也已覆盖整片苍穹，来势汹汹。
　　先前掠过塔下，飞雪还只如寻常，眼下雪片刮到辽玥这里，寒意里生生起了杀气。
　　风波凌厉，掀得辽玥衣袖飞摆，一粒雪擦过脸颊便是一道见血的口子，他眯着眼，在风雪中寸步难行。
　　前头大队人马还在地上疼得打滚，辽玥看看他们，又抬头看了看天。
　　“你要么杀了我，”他开口，一字一顿道，“要么，就把季无衣还给我。”
　　风声尖锐如鹤鸣，辽玥耳边来回乍起鬼哭狼嚎，起起伏伏扰人心智。大雪纷飞中，他又受了无形一击，整个人胸腹膝弯忽而剧痛，被打到身后几尺再受风雪迎头一掀，猝不及防腾空而起，几度翻转，后背向天时又像有一棍子从天而降，打在他脊骨之上。
　　辽玥一声闷哼，坠落在地，伏身雪中，久久未动。
　　天道面前，区区会元中的一个神族，力量渺如沧海一粟。
　　寒意稍杀时，辽玥背上已盖了一层薄薄的白，他的手指和发丝也埋入新雪中。
　　风声渐息，他却动了动。
　　又动了动。
　　季无衣偏头注视身侧幻景，皱了皱眉。
　　他心头涌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直到看见辽玥颤巍巍撑起身，自怀中掏出那团东西。
　　季无衣瞪大双眼，再也按捺不住，在九尾手中拼命挣扎着，冲幻景嘶吼咆哮：“阿玥！阿玥！不要！”
　　雪里的人有感应似的，蓦然抬起头，望向第六层塔楼。
　　而他手中，悬着一团滚烫的模糊。像火球，却没有燃烧，颜色灼目，不过掌心大小，光晕额外刺眼。
　　——凤凰火精。
　　对打天道荒诞了些，可要掀翻压制在会元中的一座神塔，火精之力绰绰有余。
　　涅槃之前的凤凰，没有火精，依靠本源活命化形。可涅槃一次，便是碎体重生，要是把火精抽离体内，那就是自毁命盘。此后能不能活，活到多久，全仰仗运气。
　　风雪复起，天雷交加，从不轻易插手会元诸事的天道对辽玥再下声声震喝。
　　他的脸上血色褪去，皮肤也很快苍白起来，眼眶里那对赤红的瞳孔逐渐熄灭光彩。
　　他低头，凝视着掌心，指尖微颤。
　　“把季无衣……”
　　“还给我！”
　　辽玥低吼出声，如一刻以前那一掌，擒住火精，不遗余力向下掼去。
　　琉璃净火焚化万物，脚下雪尘一触即燃。
　　火势一路烧到堵波塔下，塔底基石融化，塔柱支离破碎，辽玥再度发力，灵气穿过熊熊烈火击向整座塔身。
　　第一层堵波塔被掀翻了。
　　紧接着第二层被掀翻，然后会是第三层，第四层。
　　像突然爆开一样，木板碎片如水花般飞溅而出，镇压其间的恶灵随之逃逸疯蹿。
　　很快它们其中便有几个发现辽玥这个香饽饽：护体火精尽失，灵气外泄，如砧板鱼肉，可以任它们蚕食掠夺。
　　他蹒跚起身，踉跄两步，在狂风中摇摇欲坠，脸上满是锋利的雪片擦出的细小血口。
　　风雪里掺进越来越多的鬼魅煞气，那些东西在见缝插针地穿过他的身体，吞噬他的灵力。
　　辽玥全然不顾，冒着杀意向堵波塔前行。
　　走了两步，迎面一卷狂风将他刮倒。
　　辽玥卧在地上，咳出两口血来。血滴在雪里，分外惹眼。
　　他咬了咬牙，撑着雪地站起来接着走。
　　一面走，一面很平静地，也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雪听：
　　“把季无衣还给我。”
　　说完便遭一个黑影突袭，辽玥再次直直倒下。
　　刚倒下，他又抓着地皮爬起来。
　　“把季无衣……还给我。”
　　再一只魔物穿透身体。
　　辽玥倒下，又起来。
　　“把季无衣还给我。”
　　他继续一寸一寸地挪。
　　手边奔来一团煞物，他意图打掉，结果灵力太弱，打不掉，便任它们予取予求。
　　“把季无衣……还给我。”
　　辽玥就这样喃喃着，三步一跌地走。
　　不太长的一段路，他走了许久。久到灵力散尽，每次跌倒都要把双手抠进雪下的土地，才能支撑自己爬起来。
　　刚起来，就有煞物从四面八方涌向他，像分食猎物一样恨不能把他吃干抹净，吃到他刚迈出一步，又再次倒下。
　　周而复始，辽玥一遍遍地说：“把季无衣还给我。”
　　一遍遍地跌倒，又爬起。
　　他的双目逐渐模糊，连同意识也逐渐涣散。
　　到后面他也分不清究竟是煞气袭体还是自己支撑不住倒在雪里，最后一次，一倒，便起不来了。
　　辽玥半阖着眼看着接连不断钻入自己体内的团团煞气，他被围困在那里，仰头是漫天玉屑，落在他的脸上身上，连带着眼里心里都下了场雪。
　　他闭上微微发红的眼睛，最后低喃了句：“……季无衣。”
　　雪一直下，淹没了他。
　　季无衣眼睁睁看着幻景中的一幕幕，末了，听见九尾说：“季无衣，你再不出去，可就来不及了。”
　　他正要给季无衣拿出条件来，岂料辽玥苏醒的速度快得超乎了预料。
　　埋住辽玥的那块雪震了震，随之被破开，从中伸出一只苍白瘦长的手来。
　　底下的人从雪里出来，再度起身，动作依旧缓慢，脚步却不虚浮了。
　　“阿玥……”季无衣被九尾用小臂压着脖子，目光似要穿透眼前幻景，出声时声线已不稳当。
　　他看清此时的辽玥，忽地暴起，抓着九尾挣脱不掉，双脚死命向下蹬踢：“你放开我……放开我！”
　　外头，辽玥转身面向自塔内奔逃而出的恶灵，双目恢复了暗沉沉的赤红，脸上依旧毫无血色，双唇却鲜艳如血。
　　那双精秀的瑞凤眼里没有温度和光彩，满是戾气。
　　他要入魔了。
　　火精离身，煞气侵体，上古神魔本源相通，天造地设，成神堕魔，只看机缘巧合。
　　辽玥静静伫立在那里。那些因一时贪欲将他围困在中央的恶灵，眼见不好，想逃却逃不掉了。
　　天道本顺无为而治，插手此事已然破例，如今辽玥一意孤行，局势不可挽回，它便没了动静。
　　堵波塔碎到第五层，塔下传来声声惨叫，辽玥杀红了眼，目光所及之处，无一生魂幸免。
　　“季无衣！”九尾抓着季无衣的领口低喝，“你再不抉择，等辽玥彻底入魔，我就只有杀了他。”
　　“杀了他，这个会元湮灭；不杀他，我照样存活不了多久。”九尾眼底划过一丝决绝，“辽玥救与不救，只看你。”
　　他将那把长剑拍在季无衣身侧，一把撒手，放开了人。
　　季无衣侧眼：这剑已上了鞘，剑柄晶莹，剑鞘乌黑，又细又薄。
　　“青莲碎片一旦认主，旁人便不能掌控。”九尾负手盯着幻景中嗜杀成魔的辽玥，一眼不眨，“我不跟你废话：你拿起这把剑，碎片就能认出莲子的身份。届时它认你做主，第一件事就是与莲子融合。莲子被唤醒，力量不是你这具肉体凡胎能承受的。
　　“那两瓣舍利在你体内算是护你肉身和魂魄不散不消，可莲子莲瓣融合的过程无异于将你心神尽毁，魂灵重塑。等你和莲瓣碎片彻底融合，留下来的季无衣，也不过是一个失去过往的空壳子。你虽承了莲子之力，肉身却依旧背负永生刑罚，就算走出宝塔，过往所犯罪业也不会消除。”
　　他突然转头直直看着季无衣：“即便没有永生刑法，光凭莲瓣与你融合，待人剑合一，你即剑灵，将心魂全部献祭给莲瓣之后，照样会忘记一切。”
　　“我把这剑给你，你去救辽玥。等你与莲瓣融合成功，我要你。”九尾说，“这就是我与你的交易。”
　　底下辽玥快杀光了人，季无衣已拿起了剑。
　　“再提醒你一句，”九尾把乾坤玦扔给他，“莲瓣莲子相融，天道舍不得玉石俱焚，轻易不敢动你。可它不一定不敢动你身边的人。”
　　他挥手收了幻景，离开时说：“护好他们的元神——比如辽玥的，这样他就算没了火精，也不至于死得太快。”
　　季无衣走出大门时想到九尾这话突然笑了笑。
　　他身边的人，被他杀的杀，吃的吃。
　　无忧死了，听小荣说她下完葬莫长生就主动除籍九天宗，不知去向。
　　师父师娘，生父生母都死于自己的手。
　　他身边的人，除了阿玥，还剩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