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起一串风铃》林崇达

36、第36章

　　空气中蔓延着边缘幽蓝色的日光，那时最是容易勾起人心中的躁意。

　　陶瓷分崩离析的破碎声在地上绽开，宋译言跪在光洁柔顺的地毯上，低着头，视线之中仅触及一双棕灰色的拖鞋。

　　“爸，消息真的不是我放的，我怎么会害小浮呢。”膝盖上的拳头渐渐握紧，抬头间恰好瞥见桌上放着的相框。

　　男人怀里搂着一个小男孩，女人坐在一旁笑盈盈地盯着男孩。

　　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可是里面却没有他。

　　宋老爷子仍由他跪在远处，原本只是一张照片，只要出面否认就好了，结果还没到傍晚，一个叫“奇异柠檬”的营销号在微博上发了一段受害者写的文章，文章里面控诉着宋氏集团酒店项目负责人全力封锁消息，并且对于受害者不予以理会和赔偿。

　　紧接着一切都安排好似的，不，老爷子一眼就看出来是安排好的。

　　很快就凭借着“网友”的能力扒出来是宋译言，而他正好是宋浮的小叔叔。

　　仅仅是这样就算了，偏偏晚上风口发生了转变，猜测宋译言是在为自己的侄女担责，任谁看都觉得不对劲。

　　老爷子门口等着急的陈妈问道，“什么事？”

　　陈妈握着手机，脸色有些为难。

　　“怎么了？”

　　陈妈：“小浮她……她腿摔断了。”

　　生怕老爷子生气，陈妈一看他脸色不对劲，赶忙安慰道，“孩子还小，还不懂，心情一差肯定不小心摔倒了。”

　　“混账！”老爷子死死地盯住宋译言，不知道他到底是在骂那个跑走还断腿的孙女还是这个跪在地上的儿子。

　　瓷砖映照着他这张脸，和他的父亲并无相似之处，细长的眼角更显得尖锐，瓷砖的凉意划过他的面颊，像是刀刃。

　　腿断了？断得还真是时候。

　　他确实想过将照片发到网上，引起轩然大波，就算老爷子知道也无所谓，到时候就算是解释也不一定有人相信。

　　网络就是这样子，那追逐热闹之后的寂静和结尾很少会有人愿意关注。

　　没有完美的处理方式，再次提起宋氏的继承人还是会有人说：

　　啊，就是那个拖欠伤款的资本家吧，好恶心。

　　他想要的也就是这个效果罢了。

　　派去拍照的人是他自己人，钱霁拿走相机里的内容他也知道。

　　宋译言跪在地上，双手蜷在大腿处，越缩越紧，果然就不应该心软。

　　宋浮刚来的时候七八岁。宋沉才一岁，还出于什么话也不会说的阶段，宋译言早出晚归，宋沉都是他妻子和家里的保姆照顾，除了他是他儿子之外，好像也并没有社么特殊的地方。

　　南泠这边很少下雪，哪怕下雪也是薄薄一层，不等落下就已化成水。那天的雪应当是记忆中最大的，片状的雪花纸屑般洋洋洒洒下了整天。

　　妻子带着宋沉回了娘家，好久没联系的宋启突然发来消息让他回趟老宅，也没告诉他什么事。

　　他独自踱步走向老宅，隐隐绰绰有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大雪中，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小帽子在雪中殷红，像远方流动而来的鲜血。

　　“爸爸！”她叫道。

　　那是个小女孩，长得很乖巧，眼睫毛卷翘，还堆着无意光临的雪花，包裹得严严实实，纵使这样，她也在瑟瑟发抖。待她看清来人之后，清亮甜蜜的嗓音很快掩埋入雪中。

　　“你叫什么？”他蹲下，难得温柔。

　　小姑娘安全意识很强，瞪了他一眼，转头朝着来时的方向走。

　　是谁家大雪天把孩子丢在外面呢？宋译言跟在她身后，小脚印被大脚印覆盖，落下的大脚印又被雪花抚平，没走几步，她在老宅屋前阶梯出坐下。

　　“小姑娘，你爸爸妈妈呢？”

　　没有回答。

　　“我带你去找爸爸妈妈好不好？”

　　“你认识我爸爸妈妈？”她再次出声，“可是妈妈说街上和我说话的都是人贩，会被卖掉的。”

　　“那你先告诉我你爸爸叫什么好吗？”

　　“我爸爸？”小小的一个孩子，托着腮，围巾也盖不住她冻得红扑扑的脸颊，“叫宋启，你真的认识我爸爸吗？”

　　宋启？！

　　“你是宋浮？”

　　“你认识我？”

　　她仰着头，笑眼弯弯，不知是为再次被的名字而开心还是遇到了认识的人而开心。

　　宋启给老爷子说明了原因，和林婉离了婚，将宋浮丢在老宅之后，一个人坐飞机去了汉堡。

　　他不喜欢这个哥哥，愚蠢、狂妄、没责任心，却因为血缘能得到爸爸的一再容忍。

　　面前的小女孩坐在沙发上，腿压根够不到地面，静静地打量着他，这时他才觉得宋启的女儿是亲生的又能怎样，不也和他一样，都是被抛弃的命运。

　　正是如此，即使是宋启的女儿，他时常会感到不忍心，那双亮晶晶的眼角偶尔会蹦出，怯生生地望着他。

　　“译言。”老爷子放缓语气，呼唤他名字。

　　“我让你把事情处理好，你就是这样处理的？”老爷子缓口气，屋外是日落西山，夕阳映照着西下的老人，“公司现在的情况不允许更多的事情发生。宋氏老了，我也老了。我们都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老爷子跺跺手中杵着的拐杖，“要是你哥还在啊，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赶快去把事情解决了，别丢我的脸！”

　　“爸，知道了……”

　　*

　　许是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来看病的人侧着身子远离这片混乱的地方，或是掏出手机拍照传到网上。

　　“畜生不如的东西！”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接二连三又是几声，人群中猛地窜出一个满水的矿泉水瓶，砸到宋浮脚边。

　　惊叫声响起，快门声也愈发密集。

　　常野冲上去，撞开挤在前面的记者，推着宋浮的轮椅朝着车子方向走去。

　　“上车！”他转过头对还处在那愣着的小桑吼了一声，打开车门护着宋浮的头将人从轮椅上直接抱起送进车内，自己则绕了一圈打开另一边的车门上车。

　　方才被吓到的记者一窝蜂地再次往车前涌。

　　常野：“愣着干嘛！快开车！”

　　记者也不是不要命的，车子一启动都自动地往后退了几步，秦桑转个弯踩下油门飙出去。

　　杂乱吵闹统统消失，新鲜空气吸入肺部，头脑都清醒了起来。

　　后视镜看见常野倾身过去，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小桃小心翼翼试探问道，“那个，接下来去哪？”

　　宋浮：“学校。”

　　常野：“回家。”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小桑看了眼自家老板的脸色，又瞅瞅旁边少年，不敢说话。

　　“你是不是有病，”宋浮气极了，推开常野的手半环绕呈现保护姿势的手臂，“昨晚是不是让你回家，你今天还来干什么？你不上课的吗？”

　　“外面那么多媒体摄像头在，肯定把你拍进去了！”

　　“你猜网上的人会怎么说你？怎么说我？是说我年纪包养小年轻还是说你小小年纪傍大款？”她把事情都安排得妥当，没想到常野会闯进来。

　　昨晚他甩手就走，宋浮还以为他耍小脾气，想着正好也不会再来了，真是一个不叮嘱就酿成大麻烦。

　　“回家！”宋浮厉声道，“你现在立刻搬走。”

　　“我不在乎。”常野昨晚看到宋氏集团的名字又上了热搜，还在前几，心里不放心，向老师请了假到医院里来看她，恰好遇上她出院，围了一圈人。

　　没考虑那么多，他看到有人向宋浮丢瓶子，当下就忍不住冲了上去。

　　宋浮听到这话，更加生气，胸口上下起伏，好不容易顺下一口气，“你是不在乎，别人呢？你才高三，学校里的人知道了会怎么样？版上的人知道了又会怎么样，你考虑过吗？”

　　“我都说了，我不在乎。你昨天不是还说自从遇上我就是受伤，我怕你受伤才来的。”他说得委屈，渐渐弱了下去。“今天扔的是一瓶水，万一有人带着把刀冲出来呢。”

　　宋浮压下她冲的语气，憋着怒火平缓地说道：“我不是傻子，我雇了保安，不需要你操心，你好好学你的习就行。”

　　秦桑看着常野暗淡下去的脸，眼神在两个人之间来回扭转。

　　“所以，现在到底去哪？”

　　宋浮：“回家！”

　　*

　　车子停稳在门口，小桑把两人送到家里又再三嘱咐宋浮不要再出去，走到门口又让常野把宋浮看住才离开。

　　屋外汽车启动声音刚响起，宋浮拿起挂在门口的包。

　　“去哪？”常野一看她这样子就知道要出门。

　　温热的风轻柔地掠起头发，额前散落的碎发飘散到两边，宋浮下意识将头发撩到耳后，脖子上的伤倒是已经看不出来了。

　　宋浮一看到他，就能想到接下来要处理的麻烦事，自然没有好气，“把你东西收一收，我回来之前不要看到你。”

　　常野沉默不语，拉住宋浮的手腕，直接摘下她肩上的包放在地上。

　　“常野！你胆子大了是不是！你敢随便动我!”

　　男孩根本不为所动，宋浮自从昨晚腿骨折了之后，变得好像有些不管不顾的。既然她疯疯癫癫的，常野自然也不和她客气。

　　常野将她放在客厅沙发，心下恨她无所谓的态度，嘴上却平静地应喝着，“不敢不敢，晚上吃什么？”

　　宋浮腿不方便，坐在沙发上也不能动，没好气地说道，“我有事，回老宅一趟。”

　　“你回去？”常野皱眉，自从上一次宋浮带伤回家，他对她名义上的爷爷实在是没有什么好感，“你还受着伤呢，要不别去了。”

　　宋浮奇怪地扭头看他一眼，没有正面回答，她昨晚摔下去，手上也蹭破了皮，顺势将药膏塞到他的手里，“帮我涂一下。”

　　“你听到我说话没有，”常野扭开盖子，拿棉签裹上一层药膏，“小桑姐说网上现在都是你的消息，现在出门嫌命长？”

　　“你怎么叫小桑叫姐，叫我就直呼姓名。”冰冰凉凉的药膏涂抹在手上，宋浮一激灵。

　　“姐要有姐样，又不是年纪大就是姐姐。谁家姐姐又是跳楼，又是瘸腿往外跑的。”

　　“骨折又不是断了，会好的。”

　　“我有事情急着处理。”宋浮打开手机，果然她刚刚被砸的照片已经报道网上，底下评论不用看都知道骂的有多难听，“你好意思说我，你可没比我好到哪里去。”

　　屏幕上打开到微博的界面。

　　常野捂住屏幕，抽出手机，“别看了，他们知道什么。”

　　宋浮夺回来，笑道：“我可是害死好多条人命还封口，你说他们知道什么。”

　　空气沉淀下来一会。

　　“我去收拾行李，马上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