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起一串风铃》林崇达

10、第10章

　　“宋沉，你是傻子吗？”宋浮白了他一眼，不愿同他多说，“脑子少根筋学习能好才怪。”

　　“你……”他想了半天也没憋出来一个字，试图以绝对凶狠的眼神恐吓宋浮。

　　“你拿去买乐器的钱，买各种设备的钱是乞讨来的，还是下水沟捞上来的？”

　　有时候面前这个小子说出的话真让人的手蠢蠢欲动，想要给他来上一拳清醒一下。

　　“你不会成为我的，你配吗？”撂下一句话，从他身边擦过，“先走了，和钱霁说我身体不舒服。”

　　高跟鞋踩在地上的节奏强劲有力，在四下无人蔓延着黑色的花园中，像是秒表倒数的催促，催促着宋浮离开这个不属于钱霁的生日会。

　　她双手交叉环抱披肩两侧，却不妨碍冷风无所顾忌地乱窜，她不知道去哪，只是因为方才那一瞬间想要逃离，逃离宋沉口中的“势力”，便也随风无所顾忌地跑了。

　　城市绿化覆盖率日益增高，拔地而起的高楼也没渐少，仰头望着前方，弧形环绕的绿树向内拱起，四周是高楼，仿佛下一秒上方就会伸出一只巨大的手将她捏起，摆到下一个沙盘之上。

　　*

　　“你回去上学了？”

　　常野透过病房门上的透明看向室内熟睡的奶奶，想起在学校接到的那头的电话。

　　“嗯，她安排的。”

　　“她对你挺不错啊，”揶揄的语气转瞬变得恶狠狠，“你别忘了我让你去干什么!”

　　常野淡淡地说道：“我知道。”

　　“你想个办法搬到她家，帮我去找个东西。”鸭子似的男声，耳膜都感到有些不适。

　　“搬到她家？”常野克制住自己因为震惊突然拔高的声音，“这我怎么做到！”

　　“她怎么可能允许我去她家！”

　　那人悠然自得道：“就凭你这张脸。”

　　电话的忙音顺着听筒，短促似鼓点敲在颅内的神经上，常野蹲坐在地上，捂着头，紧紧地。

　　他那天答应宋浮回去上课之后，第二天奶奶就从社区医院转到了这家私人医院单人间。医院很高级，高级到他穿着藏青色的校服与此处格格不入，他踏入这里所做的任何动作仿佛都抖落下一地的灰尘。

　　她调查了他，或许也知道有人指使他，却还是在帮他，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难道真的是因为他的这张脸？

　　他不信，愚蠢的人才会相信一张脸可以得到这么多无条件的偏爱。

　　重重的一击猝不及防地打在他的小腿肚，常野猛然抬头。

　　“你大晚上跑这来看门？”裙摆翩舞，腰间碎钻似灯管中流下的水银，晃人眼。

　　宋浮向病房内抛了个眼神：“不进去？”

　　奶奶年纪大睡眠浅，在常野推门出来的时候，就已经醒了，此刻听到宋浮说话的声音，装作悠然转醒，缓慢地撑起身。

　　宋浮见状，三步跨作两步，顾不上披肩顺着胳膊滑落在地上，到床前扶着老人家坐起来。

　　“小浮来啦。”常野奶奶配合着她做起身，看着她白瓷似的胳膊，亲昵地拍上去，“你啊，大冷天穿这么少。”

　　“哎呀，”宋浮捂住自己被拍红的胳膊，像是被拍疼似的，嘟囔道，“都红了。”

　　常野捡起落在地上孤零零的披肩，看俩人互动得热火朝天，不知道的人以为他才是外人呢。

　　他自从一个月前回到学校之后都住在学校，偶尔星期天上午放半天才回来医院看奶奶。总听奶奶提起宋浮，却没想到俩人现在这么熟悉。

　　刚刚看着他还满眼冷漠的女人，现在变得这么生动，似乎是屋外的气温将性格也冰封住，而此刻在温暖中得到了融化。

　　“文奶奶，他今天怎么来了？”

　　“宿舍装修。”常野回答道。看似对着奶奶提问，还不是在问他，常野绕到床边，顺手将披肩往她身上一扔。

　　宋浮瞥了他一眼，拉扯好披肩，盖住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又抬头冲着奶奶理直气壮地说道，“看吧！这是不是暖和了！”

　　“暖和个屁嘞。”奶奶嘴上在训斥着她，转头指使常野，“去把沙发上的大袄拿给小浮披上。”

　　病房安排的是vip套房，自带一个小小的厨房和会客厅。这小子在奶奶面前乖乖巧巧的，顺从地取来略显老气的棕黄色外套，应当是奶奶自己的衣服。

　　“奶奶最好了。”宋浮也没有推辞，老年人的善意和疼爱，接受是对于他们最好的安慰。

　　晚饭后才喝了药，药里面含有少量的安眠成分，文奶奶絮絮叨叨和宋浮聊了会家常，叮嘱她多穿衣服之后就迷瞪睡过去了。

　　俩人说话期间，常野一声不吭地趴在床尾的小圆桌上写作业。桌上开着护眼明黄色灯光，印着他眉眼清秀，似乎是遇上了难题，苦恼地揉搓额前的刘海。

　　常野在英语试卷随意地划横线，仿佛只要划上一条完美的横线就能弄懂一道题目，米白色的模考卷上群聚着他戳出来的黑色墨点。

　　“英语这么难啊？”气息丝线般钻入耳朵，常野吓地往右侧避开。

　　激烈的反应，宋浮像看智障一样盯着他，嘘道：“奶奶睡着了，小声点。”

　　“我听小桑说你英语不好，看来不是假的。”宋浮俯下身，为了看清他的试卷。发丝飘乎，清香混着奶奶开衫的味道贴在他的鼻尖。

　　他侧过头，舔了舔自己发干的嘴唇，察觉到咽下的口水声在这小屋内格外清楚，挽尊道：“数学还行。”

　　不知道是不是压低了嗓音，原本清亮的少年音，现在格外温柔，还夹着羞涩。

　　“为什么不回家？”头发挡住视线，她撩起头发别到脑后，明黄光线下鬓边碎发清晰可见，毛茸茸的。

　　常野：“不是说了吗，宿舍装修。”

　　“骗奶奶就算了，觉得我也不了解？”

　　学校宿舍装修大多都选择在寒暑假，怎么会在开学时候装修，还将学生赶回家，更何况还是高三的学生。

　　常野犹豫地摁动着手上的圆珠笔。

　　咔哒咔哒……

　　“安静点，”宋浮按住他不安分的手，“回答我。”

　　“我放心不下奶奶，”似乎有些委屈，他说道，“两周放一次假，一次放半天，根本来不及。”

　　“你和我过来，”宋浮拉起常野往会客厅带，合上两个房间之间的门继续说道，“我是不是和你说过，所有的事情都不需要你操心，你只需要学习就行。”

　　会客厅内的沙发上铺着一床被子，一个枕头立在被子旁。常野慌忙地折起被子，又将靠在沙发边的书包扔到后面。

　　宋浮的语气很温和，但不难听出她的强势。他也并非没地方可去，只是……

　　“如果是你，你可以做到安心学习吗？”

　　“我做不到。”常野闷闷地说道，“我做不到。我每天都在想会不会有人冲进教室告诉我医院里出事了，我害怕我再次来到这个地方，看到的只是空的床。”

　　“我……”

　　“只有奶奶了。”

　　男孩的倔强地盯着她的眼睛，像是初生的牛犊，眼里含着泪花，不肯落。虽然有几分夸大的成分在里面，但是说到这上面，也让他真的有些难过。

　　“怎么不回家，”淡淡的一句话，偏生能听出来软和。

　　“催债的总找到家里去，呆在医院里还能照顾奶奶。”常野接过她递来的纸巾，“我没哭。”

　　“嗯，擦鼻涕的。”

　　住在这个地方肯定是不可以的，这种天气睡在沙发上，不生病才怪。况且，她倒有些好奇，常野到底是真的想要陪在奶奶身边，还是另有打算。

　　他顶着这张和温意清相似的脸，眼睛泛红，让人忍不住想关心一下。

　　“我让小桑在附近给你找个房子，到时候住进去。”

　　“没事，我睡在沙发上就够了，你帮我交的那些费用我都会还你的。”

　　宋浮没说话，又想起一开始见到他开的玩笑，“我不是说包养你的吗，包养你哪里还需要你还。”

　　常野尴尬地摸摸鼻子，他答应下来是故意的，但是现在旧事重提，从她口中说出来，让人莫名羞耻。

　　宋浮像是想到好点子似的：“这样吧，你住我家，每天负责我的早饭和家里的卫生就行，怎么样？”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他还在想该怎么才能自然地向宋浮提出去她家的事情，毕竟以他的身份无论如何都会显得突兀和冒犯，他偷瞄宋浮的反应，然后纠结地说道：“不太合适……”

　　“好，那就这样决定了，地址我发你，明天直接去就行。”

　　宋浮取下身上暖和的外套，热乎乎的奶奶味道萦绕在披肩上，侧头就能闻到。她向来对女性长辈怀有奇怪的宽容和喜爱，宋浮闻着这片盘旋而上的气味，仿佛正躺在奶奶的怀里，正如小时候躺在外婆的怀里一样。

　　“怎么穿得这么少，”同样的问题，男孩皱着眉头再次问道。

　　“参加无聊的生日会。”同样的问题，她这次老实地回答道。

　　“上流社会的生日会都要穿成这样？冻死人？”

　　“懂不懂，美丽需要付出代价，小屁孩。”宋浮朝他的头上一敲，调侃道。

　　“不是小屁孩。”

　　“话说，你为什么叫小桑就是小桑姐，而我就是全名？”

　　“……”

　　“说啊，别装死。”

　　“叫不出口。”

　　“行吧，反正我也不缺弟弟。”

　　听到想听的回答，宋浮毫不犹豫地关上会客厅的门?，?文奶奶睡得不太安稳，她掖好奶奶的被子，又拉起窗帘才离开。

　　常野顿感松了口气，他收起在她来之前才铺好的被子，幸好提前准备好了道具，谁能想到她这么快就来医院。

　　每次见到她，他总觉得不知所措。

　　因为面前的女人一直在探索着，每次都戴上不同的面具，以此来找到和一个人相处的最佳模式，当她找到的时候，那副面具就会常驻。就仿佛中午吃午餐，晚上吃晚餐那样理所因地固定在脸上。

　　所以她第一次见到他是温和疏离，第二次是热情开朗，第三次是试探的放肆。

　　仿佛捉摸不透的风，变换着吹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