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夜》司清

1、第1章

　　头顶传来飞虫碰撞灯管的微弱声响。

　　莫央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勾起沉重的头，目光越过一片黑压压的后脑勺直直扫向教室黑板上方的时钟。

　　快到九点半了。

　　她疲惫的松了口气，吧嗒一声合上桌上摊开的书，再从容的扣上笔盖，取出书包。

　　在她跟着秒针倒数五四三二一的时候，原本沉寂的班里也渐渐蔓延起了一阵躁动感，随着刺耳的下课铃声响起，这阵躁动顷刻间转为了嘈杂和喧闹，交杂着愤愤的怨气，一同在室内回荡，翻腾。

　　讲台上一直在打瞌睡的班主任张玲被惊醒，见状站起来伸了伸胳膊，懒洋洋道：“行了，下课吧。”

　　莫央飞快地跨上书包，起身绕过一排排正在嬉笑打闹收拾书本的男女生拉开教室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天色早已黑透。

　　早秋的夜风拂过身，透着丝丝的凉意，莫央裹紧身上的校服步伐紧凑来到了校门口，举目可见学校栅栏外聚集着一大堆人，个个都拿着手电筒伸长脖子往校园里张望，从那架势便可知道，他们是等着接自家孩子下晚自习的家长。

　　莫央眸光冷淡的扫了眼人群，低头加快脚步出了学校。

　　路上，看着冷冷清清又昏暗不明的街道，周身疲乏的她忍不住又对那个新来的校长生出了怨气。

　　要不是他，自己也不需要大晚上的还要一个人穿梭在几乎看不到人影的阴森街道上。

　　她所在的这所市立三中是这个小城几所高中里师资力量相对平凡的一所，老师们也知道学校除了环境好点之外，在教学方面并不占优势，为了借助那点升学率提高声誉，便心照不宣的将仅有的精力全面投入到高三那些成绩异常突出的班级里去，对于他们这些低年级的管理相对松懈，甚至可以说是放纵。

　　他们对于学校这种公然的偏心都看在眼里，也都本着得过且过的原则安心过着自己的生活，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就努力学习，没有希望的，则奋力玩闹闯祸，和老师作对，使劲在该疯狂的年纪肆意疯狂，妄图给自己的青春留下点什么。

　　老师们一来二去也懒得在多费精神，人各有志，能管则管，管不了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用教导主任的话来说，没必要为了一群连父母都管不住的渣子费心。

　　就在前不久，全校这种持续已久的懒散状态却被那个新来的校长打破了。

　　校长名叫程巡，年轻气盛，对待工作也是满腔热情，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地方刚刚调上来的，一来就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做了一次慷慨激昂的演讲，指明要在三年内把升学率赶超到全城第一，并要加强对高一年级的管理，就此颁布了一大堆算得上严苛的规章制度，还非常自我的忽视了台下稀稀拉拉的掌声和教师们欲言又止的神色。

　　于是，虽然不过才高一，他们几个班也被强行加了两节晚自习。

　　好像校长认为，只要在学校待的时间够长，不会做的题就会做了，他们那惨淡的未来也会随之改变一样。

　　“呵。”

　　想到这里，莫央哼笑一声，用力踹了脚地面。

　　行了一会儿，面前的街道眼看着越来越偏僻，破旧狭窄的巷口看不到半个人，云层黑暗，几乎透不出一丝月光，她轻车熟路地从书包里摸出手电拧亮，绷紧神思轻轻喘口气，试图尽快穿过眼前的黑暗。

　　附近这片街区是老城区，环境萧条，道路年久失修，居住的也大部分是些孤寡老人，是以入夜后街上基本看不见人影，不时路过几只灰头土脸走路轻飘飘的流浪猫狗，也都是病恹恹的。

　　一切融在黑夜里，始终透着股死一般的沉寂和难以言说的，诡异。

　　莫央静静注视着面前黑漆漆的街口。

　　上高中以来她时常会从这条路经过，大白天倒是没事，以前下晚自习也只是夜幕初降，倒还好，关键是现在这个时间，在这沉沉的夜幕下走过这里，两旁那些藏污纳垢的犄角旮旯里，总好像随时会伸出一双漆黑的手趁她不注意把她拖进那深不见底的巷子里去。

　　不过今天和以往一样，为了早点回家，她不想绕道。

　　反正已经走过很多次了。

　　再说了，绕不绕路，其实……也没什么分别呢。

　　不过都是独自走在黑暗里。

　　骨碌碌——

　　垃圾桶旁滚过来个烂了一半的苹果。

　　莫央停下脚步，警惕地垂眸在四周扫了两圈后，发现了那只蹲在垃圾桶旁对她虎视眈眈的瘦骨伶仃的黑猫。

　　黑猫的身形隐在阴影里，圆溜溜的瞳仁在夜里散发出碧莹莹的光芒，盯了她一会儿，它张开大嘴：“喵呜……”

　　又对着那块烂苹果吐了吐舌头。

　　莫央冷冷移开了视线，下脚狠狠踩向那个苹果，“嗞——”一声，汁水四溅，再厌恶的一脚将那团果肉踹回角落里。

　　身后传出几声微弱的猫叫，她头也不回地抬脚顺着手电筒散发的光芒继续往前走。

　　奇怪了，今天这道路好像比以往更长似的，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在凄冷的空气中回响，肩膀被书包压到发麻，她内心的烦闷也积聚到了极点。

　　空荡荡的夜里，一切如往常一样平静，就在这时，前方乍然响起一声巨响——嘭！接着是一连串急促刺耳的刹车声。

　　声音划破夜空，清晰无比。

　　这巨大的动静吓得毫无防备的莫央浑身一震。

　　她刹住步子，低垂的目光唰地投向面前漆黑的道口。

　　什么声音？！

　　在原地怔了几秒后，两旁破旧的墙上闪过几束明晃晃的光线。

　　这是……车灯吗？

　　回想起来，刚刚那巨响里，隐约夹杂着玻璃碎裂的脆响，有人撞车了？

　　莫央的心跳迅速剧烈了起来，她瞪起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前面的路口，又敏捷地熄灭了手电筒，片刻后，她猫着腰，小心地靠近刚刚声音传来的地方。

　　乌云悄然淡化，缥缈的月光洒下来让视线变得清晰了些，她放轻脚步无声接近，空中弥漫的那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一路牵引着她的思绪，让她不断绷紧脑海里的那根弦。

　　近了，黑夜的裹挟下，面前的一切令她瞳孔骤然一缩，整个人僵硬如柱。

　　不远处，如墨般的夜色里隐匿着一辆辨不清形态的车，在那仅有的两束车灯光线的照射下，莫央看到了距离车轮数米外的地上躺着一个黑漆漆的身影。

　　身影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看不清样貌，单看身形应该是个男人，她的视线一寸寸扫过去，发现在那人头颅的位置漫延着一大滩暗色的液体。

　　显然，刚刚这里发生了一场车祸，这个人就是被撞的那个人。

　　莫央的手，下意识的伸向了自己的校服衣兜。

　　意料之外的摸了个空，她的心跳漏了半拍，手掌接着紧紧攥成一团。

　　就在她怔愣的空档里，那辆车再度启动了起来，耳畔传来隆隆的油门轰动声，车子宛如一只不断蓄力的猛兽，在她的见证下刹那间爆发，叫嚣着重重碾过了地上的人。

　　“咔啦——”

　　倒地的躯体发出一连串的闷响。

　　莫央不由停了呼吸，看着那车辆碾过，她的身躯也随着瑟瑟一颤，浑身的骨头都仿佛身临其境，感受到了一种生生被压碎断裂的剧烈疼痛。

　　没等她反应，那压过地上人的车辆又猛转方向盘，急速朝着她所在的这个街口冲了过来。

　　“……！”

　　根本来不及后退半步，她的眼睛便让刺眼的车灯晃得一阵刺痛，车辆呼啸着擦过她的身躯，她眯着眼帘，震惊中微微抬高遮挡的手，眼睛不受控制地看向昏暗的驾驶室，径直从碎裂的挡风玻璃里瞥到了一双如野兽般恶狠狠的眸子。

　　仅仅一瞬间的功夫，车辆就迅速消失在了夜色里……

　　黑暗笼罩下来，凄冷的街又恢复了沉静。

　　莫央听着自己一声盖过一声的心跳，盯着车辆离去的方向僵立着，愣了不知多久，她才骤然醒神般咽了口唾沫，回过头恍惚地看向地上的那个黑影。

　　那人……不，现在可以称之为伤者，或者死者，照旧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肢体经过碾压明显扭曲了，身躯四周更是多了更多不明液体。

　　死了吗？

　　她压下心头漫开的惊悚，没有靠近那个人。

　　四周回答她的唯有自己轻重不一的呼吸声，静了会儿，她颤着手指拧亮手电筒，灰白灯光的照耀下，脏兮兮的地面上显出一大片暗红色的血迹，触目惊心，那人遭车压过的躯体也转了个向正对着她，赤红糊了满脸，双目紧闭，一副半点生息也没了的样子。

　　伤这么重，想来也活不下去了吧。

　　莫央皱皱眉头，低头看了眼自己空荡荡的衣兜，沉下心跳。

　　手机忘记带了，看，不是我不想救你。

　　抬头，老街上静悄悄的，没有人声，也没有人影，清冷的夜风袭过，吹得路旁的塑料袋不住的翻滚，发出沙沙轻响，几片无助的落叶随风盘旋，飘零，那人的衣角也被掀起，在空中兀自微微晃动着。

　　莫央定眼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知为何，脑海里却闪过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她蓦然觉得，躺在那的那个人，冥冥之中，和周围那些被遗弃的垃圾好像没什么分别。

　　反复转了几圈手电筒后，她徐徐吸了一口气，低垂眼帘转过了身。

　　视线的余光里，地上多了一个小小的黑影。

　　她眸光一沉，刚刚抬起的脚再次放了下去。

　　十分钟后，莫央踏上了自家小区灰暗的楼梯。

　　年代已久远的楼房破败陈旧，遍布蛛网灰尘，走廊墙壁上的灯也暗沉沉的，好像随时会灭掉。

　　莫央听着楼道两旁的房门内偶尔传出的微弱电视机的声响，踏着沉稳的步子到了四楼。

　　这层楼的灯坏了许久，始终无人修理，忽明忽暗光芒的照射下，可看到两边布满小广告灰迹的墙面污秽不清，她在门口略停了停，抬手敲响房门。

　　屏息半刻，屋内只传出一阵隐约的鼾声，并无人应答。

　　她只好取下书包放在脚背上，举着手电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的笼罩下艰难地寻找着包里的钥匙。

　　进门后，鼾声纵然加重，迎面扑过来一股久未通风的浑浊气息。

　　莫央捂了捂鼻子，咔达一声打开灯。

　　光线驱走黑暗，洒满狭小的房间，两室一厅的屋子，一览无余。她率先探头往客厅里看去，如她所料，茶几上散着一大片东倒西歪的酒瓶，满地都是碎骨头花生壳和踩扁的烟头，一旁的沙发上躺着一个看起来醉得不省人事的赤膊男人。

　　如雷的鼾声中，莫央看着男人张开的嘴角不断滴落的口水，眸中涌现出浓烈的厌恶。

　　放下书包换了鞋，她揉着酸涩的肩膀从桌子下翻出垃圾桶，悄悄靠近，动作轻缓地收着桌上凌乱的垃圾。

　　拜托了，千万不要醒来。

　　她一边收拾，一边偷偷看向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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