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医自医》月尾竹

98、第98章 传宗子

　　“可是，他们是我妈妈，我爸爸，我姐姐，我爷爷奶奶……”张墨终于绷不住情绪，释放出来，擦掉不受控制涌出的泪花，断断续续地说出自己的不满，“小时候，我妈妈告诉我，吃完这碗饭就可以了。可我吃完了，她马上又会给我加一碗，死命死命地按……我看到饭都想吐了，她还叫我吃，还说我不吃饭，不听话……”
　　后来，他得了厌食症，看到食物就想吐……
　　他以为他痛苦的样子会得到妈妈的心疼和怜悯，却没想到，得来一顿顿羞辱和斥责。
　　“叫你吃口饭是为你好，少到那里装模作样浪费粮食！”
　　“你怎么这么没用啊？”
　　“这点饭都吃不完，怎么长高？”
　　“长成矮子精，找不到老婆怎么办？”
　　“……”
　　他向姐姐求助。
　　姐姐冷笑：“你们不是一直觉得儿子好，馋儿子吗？”
　　“怎么现在又这不满意那不满意？”
　　“他这样，还不是你们自己惯的？”

　　张墨姐姐说完后，丢下一家子的尴尬和目瞪口呆潇洒得意地离开，仿佛找着了一个暂时舒缓她情绪的出口。

　　接下来，爸爸的责骂，奶奶的苦口婆心，爷爷悠长而失望的叹息……混杂着挤入他耳中，嗡嗡的，没有一个清晰完整的字音……

　　渐渐地，张墨的心门大开，将从小到大的积累的委屈和不满一件件地说出来。

　　“我姐姐总说家里人把我当宝，什么都纵着我。可是，姐姐能在夏天吃冰淇淋，我不能。姐姐能出去和朋友玩，我不能。姐姐可以很晚回家，我不能……”

　　金蕴安静地倾听着，回想起自己之前看到的资料，以及穆牧和自己说过的一些信息：
　　张墨的姐姐一直因为父母的重男轻女而对父母不满，但她也一直强调，自己怪的是父母，张墨到底是自己的亲弟弟，她也希望他好好的。
　　姐姐觉得张墨有父母疼，有书读，不需要像她一样读完义务教育就送个大专学个技术挣钱，简直太幸福了，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想不开，怎么会抑郁？
　　她生日的时候想要台一千块的手机不给她买，张墨要台电脑说买就买，还把她辛苦磨破嘴皮子得来补贴给她买手机的五百块也拿去了。因为家里的经济并不宽裕。
　　她觉得，她在家中就是多余的，是扶弟魔，是一直在被欺负压榨的人。
　　父母却觉得，女儿不理解他们的辛苦，而他们把所有的希望和期盼都寄托在张墨身上，还接二连三的失望，遭受打击……
　　整个家中，一天到晚，没有人能笑得出来……

　　“我觉得，我在家中是多余的，他们都说爱我，其实，谁也不爱我。”

　　并不意外张墨以这样的话结尾，金蕴掀起眼皮看向他。
　　说白了，抑郁症的孩子就是缺爱。

　　“你头两次想不开都马上向人求救了，那个时候，你还没有这么坚定地认为没人爱你。”抽出几张纸巾递给他，金蕴柔声问，“这一次，你没有求助。为什么？是因为那个通天代的事情刺激到你了？因为他的原生家庭和你有点相似？”

　　问出前两个问题的时候，她看到张墨下意识流露出的几分嘲讽和不屑。
　　等她问出第三个问题，张墨的脸上已经只剩下同命相怜的怅惘。

　　“他也是打游戏的，可能我在游戏里遇到过他，可能没有。他有个姐姐，有个妹妹，我就有个姐姐。这些都不一样，但是有一样，我能感受到，他很想有个家。他付出的一切努力，其实就是想有个家。我也很想……不过，我倒也不至于这么容易就想不开。”张墨自嘲着。

　　顺着他的话，金蕴问：“发生了什么，让你觉得没有家了吗？”

　　这句话，像是刺进了阵法的阵眼。
　　张墨缩起瞳仁，绷紧脖子上的皮肤，青筋一突一突的，仿佛随时能暴起攻击人：“你知道他们看了新闻之后说什么吗？”

　　金蕴神色不动，看着他：“说什么？”

　　“当然，他们没当我面说，只是刚好被我听到了。”
　　听张墨这么说，金蕴更好奇了。
　　张墨：“他们说，现在的年轻人太脆弱了，动不动就轻身，还是得早点给我相看一下，找个好生的，过几年留个后。”

　　“你还不到十八岁……”金蕴也吃了一惊。

　　“再过两年就十八了，就可以了。再说了……”张墨笑得悲怆，“他们哪里是爱我？只是爱传宗接代。没有我，传不下去了，他们才会着急！”

　　他越说越激动。

　　金蕴内心震惊：这都是什么年代了，怎么还会有这样奇怪的思想？
　　等她在信息点上标注纠正的时候，穆牧将她内心的震惊说了出来：“天啦！他家有皇位要继承吗？”

　　“泱泱五千年，谁家祖上没出过皇帝？再不济也是王侯将相。”做着记录，金蕴顺口就接，“他这个，得做一个家庭心理咨询，不然，你给他往前拉两步，他家人能把他往后面扯三步。”

　　说完好一阵，没听到穆牧接话，金蕴抬头，困惑地看过去：“怎么这副表情？很为难吗？”

　　穆牧一屁股坐进升降椅里，转了个圈：“两个难点，一是他们家里人不配合，他姐姐来向我求助的时候，我提过，你猜人家什么反应？”
　　拍着桌子瞪大眼，她仿佛张墨姐姐再现：“谁有那么多时间围着他？我们不要工作了？全家人围着他一个，都不赚钱了谁养他？”

　　“有点极端……”金蕴若有所思。

　　呵呵一笑，穆牧送走“张墨姐姐”，又恢复了理智平和的神色语气，靠着椅背慢悠悠道：“二是他们家经济可能有点问题。人还没来，先问我费用，以为一次的咨询费是包好的费用。如果不是这孩子第三次想不开，差点没救过来，可能到现在还不会送到我这里来。但是我打听过了，他姐姐差不多上万的工资，父母工作辛苦，工资七八千，之前给他请几百一小时的家教，现在应该也不差这点心理咨询费。”

　　难得听到穆牧这么直观的吐槽，金蕴笑了：“超出认知之外的费用，谁会愿意出？而且那家教也是元凶之一……”
　　从和张墨的咨访面谈中，她了解到张墨并不是一开始就喜欢并且只喜欢游戏的。
　　他和许多男孩子一样，喜欢手办，喜欢变形金刚，甚至还喜欢漫画。
　　当时，他的成绩还没有考到年级前三，他的父母对他提出了补课计划。
　　他拒绝，反抗，结果当然是无效。
　　他的父母为他寻来了一个灭绝师太级的家教，用摄像头监视他，看他玩了二十分钟变形金刚，就拿了个榔头过来，逼他砸了自己的心爱的变形金刚。
　　后来，他小心翼翼，极力克制自己不去碰自己喜欢的东西，努力学习，进入了年级前十。
　　他的父母家人把功劳归给家教，让家教更认真地督促他，对他的努力和付出全盘否定，好在，父母答应让他玩半个小时手办，并答应，如果他能考入年级前三，就给他重新买个变形金刚。
　　可惜，他高兴过了头，超时了一分钟。
　　灭绝师太冲进来将他的珍爱的手办砸落到地。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整张脸被压到了手办碎片上，碎片刺得着他脸上的皮肤，很疼，他以为要流血了，很害怕。
　　为了保住漫画书，他在“灭绝师太”的监督下，亲手把所有的手办碎片丢进垃圾桶里，提下楼，丢进公共垃圾桶。
　　他能感觉到灭绝师太和他的父母洋洋得意的热辣目光，心里的恨意滋生，但是，他开始学会了掩藏。
　　回到家中，看到漫画书已经被灭绝师太撕毁，丢进不锈钢盆里焚烧，他觉得毫不意外，平静地接受了现实。
　　回到自己的房间，门外是他父母夸赞灭绝师太的欢声笑语，而他，拿起藏起来的手办碎片，第一次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了一道。
　　等到他真的考进了年级前三，他的父母没有给他买变形金刚，他爆发了，和他的父母大吵了一架之后，把自己关进房间里。
　　没有了变形金刚，没有了手办，没有了漫画，他也不信他们的承诺，他在床上躺了几天，任他们怎么哄骗和威胁，都不理会，只一个要求，赶走灭绝师太。
　　父母不愿意，每天苦口婆心地劝他，说着为了他付出多少多少，为了请灭绝师太要多辛苦地工作，可惜，他再也感受不到他们的辛苦，只觉得他们活该……
　　后来，他的父母也没有赶走灭绝师太，是她自己提出离开的。
　　因为，他对着摄像头一次又一次地伤害着自己，露出诡异的笑容……
　　于是，他依旧不去上学。
　　他的父母求着他，去给他买新的变形金刚，新的手办，新的漫画书，可他这个时候，对这些一出现就让他想起痛苦往事的东西再也提不起兴趣。
　　打开窗子，他把它们都丢了出去。
　　父母又急又气，更多的是无奈。
　　只要他肯去读书，条件任由他提。
　　于是，他有了属于自己的电脑。
　　当然，年级前三是不可能了，他的成绩往下滑，但不多。

　　等他的父母接受现实，注意力不再放到他身上后，他开始慌了，感受不到他们对他像以前那样的关注和在意了……
　　慢慢地，他开始了游戏……

　　把记录做好，金蕴站起身：“行，我了解他家人的态度了，那就只能走第二方案。结果，你懂。”

　　“懂。”穆牧扬眉，“受过的伤愈合之后也会留下疤，提醒着曾经经历过的一切。我们要他被疗愈，最好还能拥有自我疗愈的能力，他们自然也会失去一些东西。这世上，最不会纵容的是想要既要还要。”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不太放心地看向金蕴：“你现在还打游戏吗？”

　　“不打。”两人会心一笑。

　　用一件事情转移了注意力，如果一直停留在那件事情，那就说明她还没有真正地好起来，只有恢复到了正常的生活状态，才算是好起来。
　　而金蕴正常的生活状态，是不会玩游戏的。

　　眼看穆牧还想说什么，金蕴脸色一变，转身就走：“我已经很忙了，别打我的主意。我只管这一件事。”

作者有话说

　　癸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