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雪飞白》翌日南华

2、第 2 章

　　刚出门没有两步，知瑜便闻见辛辣的咸香扑鼻而来，似牛油醇厚却夹杂辣椒的浓烈。知瑜循着气息跟过去，不小心打了个喷嚏，连忙掩住口鼻，斗笠下拿袖口盖住发红的耳朵和脸。

　　“来，瞧一瞧看一看，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这是庆阳名产，爆炒驼丝！祖传手艺，古人有庖丁解牛，现如今庆阳县内也就是我老秦一个人会快刀斩驼啦！过了这个冬天我只怕也要改行了……“摊位上的老汉招呼着过往行人，也不耽误他飞速将手头的肉块三下五除二地去毛皮，清血水，再抹上油烟和不知名的酱料，放入装着满满辣椒的滚炉中翻炒。

　　几个孩子围在食客身旁，捡碗里的红辣椒吃。知瑜拿起一包装好的驼丝，掏出几个她死磨硬泡从宫人那里拿来的旧式制钱。

　　身处边陲，此处离京师山水迢迢，若是轻易使用新式制钱，必然遭人侧目容易被发现吧。李世民只道知瑜此行必是深入草原腹地，那里本无互市传统，多的是草原协商以物易物的风俗。

　　再者言，他日真正嫁与真珠可汗为可敦，知瑜又何来亲自参与物事交易的机会呢草原当地人的贸易多为义气情感的链接纽带，从不以盈利为初衷。只有在战时和与外朝议和的时候，丁是丁，卯是卯，这诸位将军统领才开始计较起这分分两两的差异来。当年阿史勒社尔登堂为衡阳长公主驸马之时，圣旨提及每年俸禄封赏，社尔只作笑谈，从未真正计较。表弟道真也常跟知瑜提起，社尔姑父待宫人极宽宥，反倒是衡阳长公主偶尔需要扮演那恩威并重角色，才不致家事如旁的贵族官宦一般容易被人参奏。

　　“客官要不要来一杯茶克化克化油水？第一次吃这驼丝只怕不习惯，多嚼两口越嚼越有滋味！”知瑜半信半疑接过老汉递来的一杯酽茶，隔着杯子便能感到沸腾上窜的热气。她放下茶杯在一旁，撩起斗笠，拿竹签子戳起了一大块驼肉丝塞入嘴中，急忙再盖上丝帘，只怕被人瞧出自己的底细来。

　　没想到，驼丝底部沾上了一块隐秘的红椒，正嚼得入味时猛地辣了喉咙。知瑜忙灌了一大口酽茶，这才知道这茶中加了野蜂蜜和薄荷汁，配上浓厚的茶香，恰好止住了呼之欲出的咳嗽。原来这边城的辣子十分厉害，冬天吃了生津发汗，和那驼丝的油相中和，身上肚子里都是暖暖的。这本是庆阳地方特色，平日在驿馆里如何得知，我得多带点回去给大家常常鲜。

　　知瑜满足地摸了摸肚子，这摊子连茶水都如此体贴讲究，驼肉也是新鲜美味，希望这老伯还是不要轻易改行的好，免得后来人错过这口美味，无处再寻。她正思忖，却见老伯已经开始擦洗锅具，一副收摊的架势。“哎，这位老丈，如何这么早就回去了？”知瑜刚想再买两包，却发现摊上已经空空如也。

　　老伯一边收着茶具餐具，一边无奈叹道：“客官可曾听说本朝正与那突厥真珠可汗和亲一事？圣上明令可汗准备礼单上的各项礼物，最重要的便是那牛羊牲畜。然而这里头……牛羊本是亦是，只是这骆驼，本产自沙漠西域。一路西迁而来，死的死伤的伤，便是凑数也需要小半年的工夫，才能集齐那几万的数量啊。”

　　老伯看了一眼筐子里处理剩下的驼毛，摇摇头继续道：“如今和亲期限将近，听说那可汗更遣大漠的部下来中原沿道截取收购西域进贡之余的骆驼。这驼肉原料，眼见着价格飞涨，我这样的小摊小贩，只怕是有日子做不起这生意了……”

　　知瑜一时不知作何语，没成想自己这一番西行北上，竟牵扯出这许多细枝末节的故事来，所谓牵一发则动全身，今日方亲身体会。只是这真珠可汗事已至此居然还在采买骆驼，究竟是为什么？明明再过数十日便到了会亲之日，如若真如这位街头老伯所说，他们打算拿什么跟李唐行礼合婚？何力将军此时到底生死未卜，真珠可汗此番诚意究竟几何？

　　正着想，耳畔传来熟悉的对话声，字里行间带着三分怒意，六分担忧，一分懊恼：“新興公主究竟去哪里了，事到如今她难道是想逃跑吗？我等一行但凡等到何力将军平安的消息便改奉旨继续北上灵州，这会亲之期如何误得？”

　　知瑜倒抽一口凉气，连忙背过身去，见旁边有个商家叠放着几筐南瓜在一推车板上，便强作镇定地三两步过去，躲将起来。方才说话之人不是旁人，知瑜不假思索便猜到是和亲队伍首领军士，和其他宫人尽量不动神色地在庆阳寻人。可叹她今早才出去两个时辰，还未看得庆阳全貌的大半，便要被捉回去老老实实在驿馆每日坐等了么？

　　知瑜心内正在焦急，身后的南瓜推车却动了起来，原来这位摊主叫卖之余还有批发生意要做，午膳之前即刻需动身将车上的食材送往客人府邸。知瑜借着推车遮挡，沿着墙根是见弯跟着拐，见门跟着进，不知不觉便甩脱了驿馆来的追兵。

　　然而这一路徐徐行来，却浑然不觉自己已到了完全不认识的所在。此处扑面一股异样的花香果香，楼宇之间纱缠纬绕，不知纵深几何；亭台之上铃淙乐动，此起彼伏，教人熏然欲醉。知瑜正昏昏然四处打量，却见不远处有女子红裙系带，彩铃叮宕松松挂在腰上，正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口中随意哼唱着。有男子席地而坐手执皮鼓，与她应和。

　　不远处案前摆着酒席，一男子身着西域衣衫望着他二人歌舞，自顾自拿起一只皮管，深深吸了一口。旁边连接着的一只细细高高的铜柱子上，有黑色的石头冒出点点红光，却传来咕噜咕噜的水声。这是什么？为什么看不见水却有水声，看不见火却冒火光？

　　那男子吐出丝丝白气来，却没有云香草那刺鼻的气味，反倒是刚才的花香果香愈发浓厚。知瑜看的入迷，不禁轻手轻脚走近了些，只为仔细观详那铜柱子。

　　“你是什么人！”女子旋即停住了舞蹈，鼓声也戛然而止，显得院落顿时清净许多。知瑜回头见身后一少年也是西域人打扮，一边质询一边按了按腰间的弯刀。还未及知瑜回答，案前男子偏过头来，也不正眼相看，懒懒道：“是我请他来的，你回去罢，驿馆的那些人别跟丢了。你们也去歇着。“ 少年和那舞女乐师各自抱肩示意，礼毕便转身离去。知瑜吃了一惊，自己的行踪驿馆众人尚未得知，难道在眼下此人面前已然暴露，这怎么可能？

　　“你不用找了，你们的公主，不在我这里。刚才明明来了一批人了，怎么又来……”那男子取了镊子，拨了拨那黑色的石头，又吸取起铜柱中的香气来。

　　知瑜舒了一口气，原来他只知道驿馆丢了公主，却不知道我是公主，那就好，我找个借口溜走便是。“是在下唐突了，叨扰阁下雅兴，在下先行一步。“知瑜想行个礼脱身，刚要离开却感到胳膊被一只皮管戳了一下。”你不想试试吗？刚才看的眼睛都直了。”知瑜心知自己不该在此久留，却耐不过好奇，在他旁边三尺之地坐了下来。

　　“阁下……是西域来的客商？”知瑜接过他递来的皮管，视线却早已被他为铜管中注水加香料的手法吸引。那黑皴皴的并不是石头，而是切的方方整整的煤块；烧到正好的时候，保持着余温却不冒烟，只露着星点红光，时不时发出几声碎裂的声响。煤块下方的铜片熨着香料，渐渐渗出那熟悉的香气来，正是弥漫整个庭院，引她前来的那缕清香，好似柑橘却又比柑橘多带着一丝清苦。

　　男子并未理会，只是示意她效仿自己从皮管中吸一口气。知瑜还在等他的答案，便依样画葫芦吸了一口，果然清香满颊。然而男子吐气从鼻中悠长而出，潇洒老练，知瑜也学着他却中途失笑，一时气息从口中鼻中四散齐发，把自己吓了一跳，也将眼前男子逗得忍俊不禁：”怎么有人像你这么蠢，你往常如何呼吸，现在一样便是。不用拘着自己。”

　　不用拘着自己……这句话以前似乎有谁跟自己说过？眼见自己出丑也并无嫌弃训斥的男子，眼前这位陌生人算是第二个。第一个……应该是长孙曦，他见过我背不出书的样子，见过我偷学胡旋舞摔倒的样子，见过我和明达一起学写飞白书写得满脸墨汁的样子，见过我目送生母出宫为尼后默默不语消沉沮丧的样子……这世上是否真有第二个人，可以允许我一直这样，最爱是天然？糟糕，为什么我竟有些想念起长孙曦来，明明这一去，万事皆不可复返啊。

　　见知瑜有些出神，男子将皮管从知瑜手中抽走：“这么快就上头了，你还真是脆弱啊。中原人果然不习惯水烟，还是少碰些的好。这个东西，会让你白日做梦的，别睡着了啊……“他侧身过来，伸手弹了一下知瑜的脑门，这才教她回过神来。有些话，也许此生没有机会再问他人了，知瑜心中默想。如果这个陌生人可以给我答案，或许这就是我这次在庆安独行的真义吧。

　　“如果你能自己选择，你会愿意和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共度一生吗？”知瑜鼓起勇气问道。

　　男子眉头一蹙，略带讶异地审视起知瑜。“你们中原人，真的可以选吗？我可听说，都是媒妁之言，一切不过是一场谋算罢了。“言语至此，不知为何他嘴角挂上了一丝苦笑，痛饮了一大杯。

　　“你说得对……所以我问的是你，不是我自己。你会怎么选？”知瑜尚未死心，继续追问。

　　“在……我们那里，世世代代的男子本可以自由追求自己最心爱的人，获得部落的祝福就可以在一起。我也不例外，在我的家乡，有我心爱的女子。但我……我想我需要的，远不止这一份祝福。所以我……也许必须得像你们中原人一样，尽我所能，学会牺牲。”男子说罢，吸了最后一口，便浇了些茶水在煤块上，嘶嘶一阵声响。

　　“那……那你心爱的女子，便眼看着你迎娶她人吗？”知瑜听他一席话，不免唏嘘。

　　言及此，那男子骤然踢开桌案，酒杯滚落在地。“她已经不在人世了。自从我决定为部落学会牺牲，部落为绝后患，她便……被迫成了我牺牲的一部分。于是我此次来这里，就是想知道，这一切是否值得。“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串联成的却是最无奈悲苦的抉择和无声的离别。原来为绝后患，那个女子已经被迫，销声匿迹了啊。

　　知瑜万未曾想这个故事会是如此伤感的结局。原来退让，果真只会引来更多退让。李世民一生战功赫赫，半卷红旗亲身入阵，便是不愿开启那退让的先河。

　　“如果你不能对自己诚实，不管为了谁，为了什么理由牺牲，永远都不会值得。”知瑜起身，她似乎想起来，自己得给阿耶写第四封信了，匆匆行礼道别，回往驿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