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雪飞白》翌日南华

1、第 1 章

　　“明达，这本飞白字帖，是我最后给你的礼物。阿耶酷爱飞白，一笔一划凤头燕尾，姐姐不得其法，但你若是能练好，他一定很高兴……”知瑜从车窗将揣在怀中的字帖轻递入车外明达的小手中，领队的马在前扬了扬蹄，止不住嘶鸣。

　　明达眼圈已然红透。这六年来自从长孙皇后去世，她身边除了晋王这个兄长之外，姐妹众多却因等级森严不得亲近。李世民亲自抚养的公主王子，也只有一母所出的兄长和自己而已。长姐长乐公主早已出阁，虽在节典庆贺入宫朝拜有所见闻，终究年岁相割话不投机。知瑜生母因疾出宫为尼，一直养在长孙皇后膝下。今日灵州此去，宫中又少了一份慰藉。

　　车愈行愈远，知瑜不忍放下车帘，明达的小小身影依傍在晋王身边，在朝阳映衬下渐渐模糊，小如胡豆。她此去没有盛大的仪式，没有洋洋洒洒的队伍，只有一群坚忍沉稳的宫人和护卫日月兼程地赶赴边境之地。时间不是她的朋友，也不是何力的朋友。铁勒部大将被俘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当年歃血为盟的誓言，如今也到了接受考验的时候。

　　所谓休戚相关，荣辱与共，自己这个和亲的公主，荣焉，辱焉？攥了攥手中的袋子，出阁手中握着火石的女子古今是否还有她人？

　　知瑜哑然失笑。这算是什么信物，长孙曦别是个呆子。难道是嘲笑自己将来要在草原自己生火做饭吗？他随手就从蹀躞带上解下来的东西，估计也没用心准备。知瑜指节摩挲着袋扣处的忍冬纹，想起长孙皇后酷暑常劝人喝的金银花茶。

　　“不喝就要多背《女则》了哦。” 知瑜用胳膊肘推了推明达。她们都不喜欢金银花的酸苦，然而面对《女则》喝点茶似乎是一个容易一点的选择。盛夏天最惬意的选项，还是晚上在玉阶下乘凉赏月啊……一口气喝完，背完书，检查完针指功课，也到了就寝的时辰。脑海中浮现的童年夏日，纵是明达这般天之娇女，答来也多半如此。长孙皇后待人最是公平，这是举国上下皆知的事。

　　日复一日地这样过着，现如今突然翻天覆地，知瑜倒是未曾多心，倒是长孙曦欲言又止，良久给了她这样的临别礼。从来和亲公主一去不归，更难得音信。纵是朝野不平，也爱莫能助。“她教得你们很好。”李世民降旨那日，说了许多关于如何换回何力将军的话，尤其是万一真珠可汗反悔，届时要如何行动云云，再将锦囊交付，也算是留个备忘。

　　然而对她贴心的话，她只记得了一句。想李世民失去长孙皇后之后，每每看见子女如同看见了她的音容笑貌。如此忍不住哀伤的日子，就如现在月朗星稀的深秋夜，似是没有尽头。

　　“新興公主，还有半日便到庆阳。圣上明令和亲一行必须在此停留休整，等待薛陀延部使节确认何力将军的近况。稍后请公主撰信给宫中以示平安。“随行将领在车外匆匆一礼，便驰马回前列开道。一路颠簸山路崎岖，知瑜每日枕着达达马蹄入眠，又在林间鸦雀嘈杂声惊醒，终于可以在像样的地方休息，不免欣喜。庆阳究竟是哪里？此去离灵州还有多远？

　　身边的使女无人能答，知瑜也无从猜起。只是这一路草木屋舍渐渐稀疏起来，偶尔路边的田舍乡音也日益生涩难懂。纵是身畔诸多随从，若问心中真毫无一丝惧怕，知瑜也不免迟疑。想着一会儿便要留书传回宫中，为了不让李世民和明达她们担忧，知瑜决定还是言简意赅少写几句，免得地方官牵连追责，对百姓愈加苛刻。果不其然，入了驿馆后梳洗用饭，将领从外间差人递来了官用的信封和笔墨。

　　为防信件丢失，知瑜速速写就内容相同的简信三封，编号入印，连夜驱驿马赶往长安。入宫的信这厢尚能掌控，可薛陀延部使节何日抵达却是个真正的难题，只怕是要在庆阳多住些时日耐心等待。

　　冬天是知瑜最喜欢的季节。小时候曾见姑父阿史那社尔牵马在宫苑内行走，长孙曦那时候正在学骑马，变着法地央告着要跟社尔的儿子道真赛马。阿史那社尔看着妻子衡阳长公主的眼色如何敢当真，只当他在说笑，便道“还是等天气暖和些，现在下雪天如何赛得。

　　“长孙曦便静待春暖花开之日再做打算。谁知次年长孙皇后仙逝，国孝期间禁止游乐，不久阿史那社尔协军出征高昌，此事便再无音讯。知瑜无缘马术，却极爱胡乐胡舞。早些年李世民寿辰也曾看宫中召来的乐姬作胡旋舞，热情飞扬，鼓点如雷，好不喜庆。回宫后自己也偷偷拿丝带绑好自己的袖口裙角，在寝殿后面的雪地中四下无人之时模仿着舞蹈起来，却不小心摔倒惹得众人惊呼。问起缘由，知瑜羞愧不敢多说，只是跑到长孙皇后身后躲起来，惹得李世民哈哈大笑。

　　庆阳地处边境，饮食和风土人情也极具特色。浓油重酱为掩羊脂荤腥，知瑜一向喜欢的羊肉如今到可以大快朵颐。只是听说为了符合公主形制，庆阳有些地道菜色不能作为御膳呈上，不免可惜。平时闷在马车里，也不能随意行走。如今好容易居有定所，若还是每日拘在一处，只怕日后回想眼前这段时光，不免遗憾。知瑜心意已定，悄悄收买了使女换了男装，这才有机会透一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