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世续集》翌日南华

5、青涩之痛

　　“三年前，你可以的，为什么……”
　　“……”

　　红旗在山里招展，打着绑腿的队列漫山遍野，唱着信心，唱着理想。中国，不能亡。
　　我在木栏围着的一辆卡车上，远远地看着面色凝重的你。你雕像一般的线条，眸中闪烁的忧思，让我久久地凝视而不觉日光倾斜。那无声的线，已然连接了彼此。
　　那时我只是想，若是能和你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刻，都是好的。
　　父亲再婚了，当初答应带我走的，不久就传来了战火纷飞的讯息。想要远渡重洋去英国，已然是不可能了。香港也是英属，岭大搬来了，我读着书，演着话剧，感受着繁杂的思绪煎熬，也感受着青年学生中洋溢的爱国热情。
　　于是水到渠成地演了那场戏。剧院里观众们热泪盈眶，我亦是情难自禁，拥着你的手臂。那不像谢幕，倒像一个激动人心的开始。

　　果然，一切，都是在我踏上那个舞台那一瞬，注定的。
　　“王佳芝，上来，上来啊。”
　　“引刀成一恨，不负少年头。”慷慨激昂是你口中的铿锵，跌宕起伏是我心里的挣扎。那一刻，我以为我很渺小。可你在我心中所占的席位，真的很大。毅然覆上了自己的手，我微微一笑。只是模糊间知道，我们要去杀一个搞特务的，而我从此刻起，就再也逃不开这个命定的情节。
　　我们排练着麦太太和麦先生的生活，我们以为，这一切就是一场扣人心弦的话剧，一场不能错不能退不能犹豫的故事。你在车窗边说，“这不是排练”。

　　现在我仍然能感受到，那天林间昏暗的光。我就这样奔跑着出去，就这样想从此断了一切。为了成为真正的“麦太太”，我麻木地接受了一切。我甚至在那个明媚的清晨，就这么从床上坐起，开了帘子，麻木地看着外边的一切。窗外是一从粉绿相间的蔷薇，鲜艳地像老家柜子里英国的细瓷茶具。我也曾抚摸着它们，想象着有一天，我在欧式庭院里用它们优雅地喝下午茶，听交响乐。
　　可这一切，都不可能了。为了这个行动，我提前结束了少女时代。我竭尽全力成为了戏里的“麦太太”，但我要追寻并深入的主角，却举家搬迁去了上海，甚至连送别的机会，都没留给我。戏演不下去了，我惶然跌坐在沙发上，手里还握着那个听筒。里边剩下的、只是一阵阵的回音。
　　那个姓曹的来敲诈，你们制服了他，彻底地。而我却飞也似地逃了。其实死在这个行动里的不仅是他，我，早就没了性命。

　　行尸走肉一样的日子，上海的冬天，饿殍无数。讲台上老师流利的日文，钢笔写下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只是想过会儿，是不是可以去看场电影。

　　就在那个回家的弄堂，你斜靠在那里。淡淡的胡茬，让我明白，这些年你也饱经沧桑。茶馆四面透风，我们坐在楼上，谈的事儿，却总离不了楼下的那几年光景。就是那天，你告诉我，“这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听到那句话的时候，我略微有些惊讶。这几年过来了，我刻意想要掩盖的心中那块伤口，又被重新揭起，血淋淋地痛。“我们需要你。”
　　是啊，你们需要我。若不是那样，为何当初，我会鬼迷心窍，参与到这一切里？此刻，我竟有些担心我的憔悴，我苍白的唇，和我洗得褪色的棉旗袍。

　　当我重新回到易家的牌桌，他还是默默地走过来，和各位寒暄几句。他注意到了我，并带我去吃西餐。“客人少是因为他家做菜太难吃；但我带你来，是因为这里好说话。”
　　我何尝不明白。此时的我，已经不再是几个月前、那个看一切都恍如隔世的女子。重庆方面对我进行了周密的培训，尤其是心理防线。一遍一遍的洗脑，让我已经失去了分辨的能力。我只知道，跟着你说的，是对的。那个愤怒的男人，那个失去自己妻子和孩子仍然能和对方同桌谈判的男人，像一个针筒；而我，就是那根嵌入皮肉的针。“他像一只虫子，往我心里钻。我挡也挡不住！”
　　“别说了！”他拂袖而去之际，你站在我身边，也离去了。
　　我原以为，你是理解我的。因为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行动那天，我正准备出发，你突然追上来，吻了我。
　　那本是我心心念念期待的一切。
　　“三年前，你可以的，为什么……”
　　“……”

　　还来得及、说什么？
　　戴上那只鸽子蛋，他注视着我，看我小心翼翼的样子，露出一个男人满足的笑容。“你跟着我，还怕什么呢。”
　　脑海里突然响起了滴滴答答的钟表声。我开始不住地颤抖，鸽子蛋在灯下闪着粉色的光。喘息间我吐出一句：“快走。“
　　他以最快的速度冲下楼，跳进了车，飞驰而去。
　　我却如释重负地出了店门。黄包车急匆匆地过去，都客满。一个青年车夫笑吟吟而来，车把手上，有一架白红相间的风车，扑楞楞地转动着。“前边封路了。小姐。”

　　等我再醒过来，我已是在断崖之滨。麻绳捆着，枪杆顶着。一排都是行动的同学，他们无一不受尽酷刑，似乎还有人招出了重庆那边的人员。忽然发现，你就在我身边，一样的架势，跪在冰冷的砂石之上。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你的笑，虽在夜晚，却还是如此明净。

　　而他坐在我们初会的那间厢房的床上，泪湿衣襟。

作者有话说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了吧。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