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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满城黑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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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城黑雪
C城已经多年未雪了。像这样的气候,正是一年不如一年。一年里阴沉的天气越来越多,空气里也渐渐多了一股硫磺似的刺鼻气味。C城的很多居民都已经举家搬迁,前往外省的路每天都是水泄不通。
“爸,走吧,我们把房子卖了,也不在这里了……这日子,可要怎么过?”姜搓着双手,肩背上都流着汗,腋窝里也越发觉得粘粘的,却不好当着老爷子的面清理。
“不行……你们走你们的,我……我一定要留下。”老姜拧着头,仍是当年那副不肯屈从的样子。
“那……爸您不走,我带小姜走吧。”姜心里本来冒出了一大篇话,却没有勇气说出口。想当年,父亲为他多方活动,才好不容易在C城谋了个差事,这才举家投奔了父亲。这读书的命,无非也就是这样。
“走得好!孩子妈早跟人走了,你们还在这里,难道跟着我等天上下雪?”老姜“砰”地一拍桌子,房里的孩子就“哇”地大哭:“爸爸,咱们不走,咱跟着爷爷!”一面抹泪,一面跑过来,拉起姜的裤管,拽在手里。
坊间老说,天无雪,冤不白;地无水,民不生。
“一定要走!”姜抱起了地上哭泣的小姜,低眉狠了狠心,撂下这样一句。
“你们谁走,谁……”老姜见这架势不比之前能拿捏局势,急得半握手中的拐杖,就含眼倒了下去。
“临了还来这一招么。”姜嘟哝了一句,捂住了小姜的眼。愣是没扶。
转身进了里屋,推出了一箱的行李,又回到客厅,半理不理对椅子上说了一句:“再不走,可就真迟了。这天,都什么样了……”用力眨巴了两下眼睛,姜只觉得嗓子里又干又燥。每天傍晚,空气里总像是浸了醋,激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睁不开。
可半晌没动静。椅子上的人像是被腌制的一条鱼,湿嗒嗒地不见答应。姜不耐烦地又等了一阵,上前推了一把老姜,却又骇得缩住了手:老姜软软地倒着,果真像是一条抹了盐的鱼。
小姜停止了哭声:“爸爸,爷爷……爷爷不动了……”
姜终于流泪了,忍了许久,忍不住了。不知是空气激的,还是这个城市的气候使然。
跪下身,姜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又翻手抽了一个。没想到,当年给别人写春联的手,如今抽嘴巴子,又响亮又爽利,还是抽的自己。
姜的腮,红得象柿子;小姜的眼,肿得像桃子。
天快亮了。这一夜爷儿俩没有睡着。不用和夜里时时侵袭的热和脸上的灼痛纠结。哭出来好,把心里的酸中和了。
“该洗碱水了。”姜突然发了句话。
小姜拼命摇了摇头,粘湿的头发发了黄,是碱水烧的。
“听话,今天爸爸先给小姜洗。”姜把水龙头开了,接了一阵铜盆的水。铜盆有了些日子,边上两个小洞,是倒碱水烧的。
姜抖落手中的碱灰,神情麻木。指尖顿觉一刺,原来半截小拇指溅上了碱灰,烧得化了血。忍痛就凉水冲冲,他咬了咬舌头。这年头,硼酸和金子一般贵。
“金子打盆,硼酸换针。”是当下的俗语。满大街都有换假硼酸的。
“小姜听话。来,站到盆里来。”拍了拍手,他将空碱灰瓶子扔到了房间角落。本来整整齐齐摞的一堆瓶子哗啦啦地倒了一地,碎片飞到老姜身上,竟粘住不动了。老姜还是趴着,静静的。
小姜伸了一只脚进去,“啊!”地叫起来,却被姜死死按住,听见皮肤烧灼的丝丝声,姜皱着眉。
小姜打破了老姜营造的宁静,哭喊着,却被姜不断地用碱水浇在身上,皮肤大块大块地溃烂,流了一地。
“爸爸,好痛……”小姜的声音很弱了,泪水里掺了血。
“爸爸知道,可是到了中午,你就不痛了。不然空气里的酸会烧得你更加地痛。”姜拿了一条毛巾,将小姜身上的水擦去,却看到了隐约露出的白骨。
“爸爸,今天的碱水好浓,我受不了了。”小姜轻轻地说,气若游丝。
“别怕,马上就不痛了。来,坐下。”姜把老姜身边的报纸挪开,扶着小姜坐到了桌子上。桌子台面是一层硅胶,小姜却还是受不住,却没有力气抱怨了。脚搁不下,就搭在老姜的脖子上。水还在流,沿着老姜的脖颈流进了背心。
姜用小姜洗剩的水浇了地,地面冒着白气,发了烫,姜的鞋子溶了。
他赤脚走到门外,轻轻地拉上门。地面由于接近中午而越发地湿了,酸腐化了生锈的自行车,把手上一边是空的,一边锃亮,却化了似地淌水。
姜快步地向外走着,天上一片一片掉下黑灰色的东西,大如鹅毛。他突然觉得有些寒冷,抱缩了肩,他抬头,看向身后:
来时的路已被埋没,满城下起了黑雪,纷纷扬扬地洒了一地,家里房子的样子,早就辨认不出。
姜继续走,头顶的阳光渐渐被黑雪遮盖,他突然觉得,难得有这么冷的日子了。
满城黑雪,最后的一丝能量燃尽。
姜什么也看不见了,因为他在自己的骨灰中轰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