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之书》漱欢

2、虫之国

　　04

　　连舒知道自己是在哪里见过旧星。不是在重复的梦境中，也不是在学校。是在《虫之国》里，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脉，都有自己的名字。她还想像过小兔子居住的那片汪洋，和近旁的悬崖、原野与沙漠。那只小兔子跋涉了千万里，眼里装满了关于这里的幸与不幸。

　　当飞行船落在一片绿色的原野上时，连舒站在舱门旁边，迟迟没有迈开脚。“最终，小兔子回到了它的海洋里。”这一句话莫名浮现在了连舒的脑海里。

　　在那片原野上，有着与她窗前、梦里一模一样的梧桐树。

　　桐云与她想像中不太一样。她以为桐云因该是个戴着眼镜的、精致的女人，应该像一把锋利、准确、迅速的手术刀，银色的冰冷刀刃在灯光下会显得尤为迷人。

　　现在站在连舒面前的这个女人，有着长长的黑色卷发和温软南方口音，眉目弯弯，温柔得不像是能够写出《虫之国》的人。她笑起来的时候，上扬的眼角露出藏不住的细纹。尽管如此，她仍然像是一位素未谋面的故人。

　　“连舒，我等你很久了。”桐云说。

　　“我好像见过你。”连舒说出口之后，懊恼着这样的搭讪显得很幼稚。

　　“不用觉得失礼，”桐云依然笑着，“我们的确见过。”

　　桐云和盛礼领着连舒和伯伦走到原野的边缘，那里是一处断崖，崖下惊涛拍岸，是一片茫茫的汪洋。连舒抬头看向天空，那里一片碧蓝，有低矮的云朵飘浮在中央。

　　这里啊，是她出生的地方。没有虚无的玻璃罩，也没有人类的足迹。它曾经是所有征程的起点，如今被抛弃在宇宙的荒漠地带，即将为他们的下一个起点贡献最后的一切。

　　从大海里缓慢地升起了一座透明的建筑物，像是灯塔，从上面一处小门自动伸出了廊桥接到悬崖边。桐云踏了上去，嘱咐盛礼和伯伦在原地稍等。

　　连舒跟在桐云身后，看到风吹起她的长发，洁白的脖颈右侧有一颗小小的黑痣。连舒伸手摸了摸自己脖子，过耳的短发下方，在同样的部位也有一颗小黑点。

　　这座类似灯塔的透明建筑物立面，是一个白色和蓝色相间的世界。有长长的高达二十米的旋转楼梯，还有悬浮在空中的一个立方体——载人移动装置。顺着楼梯往下走去，会看见不同用途的小隔间。

　　在它的中部，有一片平台作为休息区，里面摆放着桌椅，还有开放式厨房。

　　“非常老的设计了，”桐云示意她随便看看，“你出生前就是这样的。那个时候还很流行白色和蓝色。”

　　连舒在周围走了两圈，停在了墙壁上的一张小照片前。

　　那是一张家庭合照，两个面带微笑的中年夫妇坐在照片中央，共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桐云站在夫妇二人的后面，她伸出手揽着他们的肩膀。

　　“这是…………”连舒不敢相信自己心底的答案。

　　桐云走到她身旁，伸手在照片上指着。

　　“这是母亲，父亲，我，”她的手指落在小婴儿的身上，“还有你。”

　　连舒揉了一下眼睛，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照片里的人。

　　“这真的是我吗？”

　　“这是你刚出生的时候。”桐云看着那张照片。

　　连舒看向桐云，这才觉得他们两个有着相似的脸庞。尤其是眼睛，很特别，都是浅色的瞳孔和上扬的眼角。

　　桐云给她倒了一杯水，放在沙发旁边。

　　“……以前，是怎么回事？”连舒渐渐失去笑意，“我一点都不明白，在发生什么。”

　　“二十个标准年以前，你出生在旧星。爸爸妈妈那个时候是帝国的物理学家，跟随旧星清理队一起在这里工作。但是你刚刚出生，他们就和其他人一起被海洋里的巨型生物吞噬了。我来晚了，当我和盛礼抵达这里的时候，就只看见了你。于是我们把你托付给伯伦，他送你到了未城。”

　　“海洋里的生物……是什么东西？”连舒觉得自己像是在听神话传奇。她构思过的所有身世，都没有桐云此时说给她听的这么不可思议。

　　“是远古时期的生命体。”桐云解释道，“也许是感应到了人类将要舍弃这里。旧星是他们唯一的家，不像我们可以迁移到很多地方。”

　　连舒觉得这个故事处处是漏洞，充斥着诡异的气息。但她又想要继续听下去，因为直觉告诉她，这其中也许藏着一些深意。

　　“伯伦说，你一直呆在旧星？你是我的姐姐吗？”

　　“从你出生后，我一直就在旧星。到现在，应该有二十个标准年了。”桐云说，“我过去也是植物学系的学生，后来转到了星级战略领域。”

　　“我也在上星级战略理论课。”连舒点点头。

　　桐云听了后，只是笑：“当初我觉得这课很烦人，后来倒是很喜欢。那时年轻气盛，觉得冥冥之中有一种使命感指引着我。随后因为一些机缘，我加入了星际开发署，成为第一批抵达第三宇宙的人之一。”

　　“第三宇宙？”连舒迟疑了一下。

　　“你是想问，帝国的计划是去第四宇宙是吗？”桐云平静地叙述道，“我们以为也是如此。但当我们穿过黑洞，抵达的其实是第三宇宙。这一点，也是很久以后我们才知道的。”

　　“那你……”

　　“在第三宇宙的搜索过程中，我们马上就遇到了与旧星极为相似的星球。有一些生命形态与我们迥异的生物体存在在那儿，只是他们的文明水平远远低于我们。我想要首先与他们进行交流，再探讨能否暂时借用他们的土地用来安置大部队的人。但是进展得十分缓慢。这时，有一部分人已经等不住了，如果不能及时给予母宇宙反馈并准备好安置，将有大批的人类随着母宇宙的衰竭一起消失。我之前的工作已经让他们决定放弃远方星区的人了……”

　　“然后呢？”连舒有一些紧张，手心里出了汗。

　　“然而我没能成功，为了顾全大局，上级采取了比较极端的措施。我也因此退出星际开发署。”

　　桐云叹了口气：“直到那时我才发现，我与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我无力改变结局，也无法让事情随着我认为正确的方向发展。或者说，我意识到，我不一定是正确的那个。但我从星际开发署出来，已经没有办法安心做一颗帝国的螺丝钉了。”

　　“然后我开始写作，《虫之国》是那以后大概五年的作品。旧星语言没有很多人能够读懂，纸质书传播也比较慢。虽然这样，当局还是决定将我流放到母宇宙，回到旧星。”

　　“那时，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父母。”

　　连舒看着桐云站起身，走到墙壁边。她似乎按了什么按钮，整面墙变得透明起来，从那里可以看到无边的汪洋与安静的原野。

　　连舒感觉有什么抓着她的心脏，让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你刚刚说的这些，都不对……”连舒的声线有些虚弱，“第一，星际战略理论课，是五个标准年以前才开的。第二，据我所知，目前还没有先遣队去到其他宇宙，这也是为什么他们想要通过摧毁旧星来积蓄能量，这会迅速导致母宇宙衰竭。第三，你……不像是来自与我相同的地方。”

　　“前面两个你都发现了，”桐云侧着脸，天光洒她的皮肤上，晶莹剔透，“我们都来自旧星，这是毋庸置疑的。”

　　那一瞬间，连舒仿佛置身于大海的最深处，海水吞没了她的身躯，只有她一个人，在茫茫黑暗中。无法挣扎，不能动弹，更不能知晓海面上的惊雷暴雨会不会带来无边的风暴。这些与她有关，也与她无关。

　　“那你为什么想要见我？”连舒看着她的眼睛。

　　桐云并不躲避她：“从我最初见到你并且把《虫之国》作为礼物送给你的时候，这一切似乎都已经确定了。我这一生都在追逐这个世界的真相，最后却发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像故事里的那只小兔子，走过千山万水、见过星辰大海，以为自己知道了终极的奥义，才安心回到故土。但是最终，真真假假，于我而言都没有意义了。也许在十个标准年以后，当我随着这里的一切成为银河系的灰尘时，我才能够离我追寻的东西更近一点。”

　　“连舒，我希望你，能够比我更加接近真相。”

　　连舒沉默着，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如果我没有加入星际开发署呢？”过了半晌，连舒抬起眼睛，“如果从一开始，我就做了不一样的决定……”

　　“如果是这样，你就再也没有任何机会，能够知道你、和你的族群，你们的过去和未来了。”桐云没有看她。

　　“你不会愿意过这样的生活。更何况，有没有你的存在，旧星都会面临被摧毁的结局，第三宇宙也还在前方等待着中央星系的移民。当然，如果你去了远方星区，你可能就会留在母宇宙中，与我一起等待着终结。”

　　桐云再回过头的时候，眼眶有些红。她慢慢地靠近连舒，伸手摸了摸她的短发。然后她轻轻伸出双手，抱住连舒。

　　她在连舒的耳边轻声低语：“我会一直在这里。”

　　连舒也回应她的拥抱。

　　临走的时候，桐云依旧靠在窗前。

　　连舒想了一想，还是有一句话想问。

　　不等她开口，桐云便笑着说：“所有宇宙的共同点是，都有一个旧星，在每一个旧星上，都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我每次看到它们，都会想起家。”

　　那一瞬间，连舒的脸庞上也浮现出笑容。

　　“再见，连舒。”她说。

　　那是在与自己告别。

　　05

　　从前，旧星上有一只小兔子。它是旧星唯一的小兔子。

　　小兔子居住在茫茫大海里，与日月星辰为伴。它最喜欢的事情是靠在岸上的一棵梧桐树下，等待暴风雨席卷海面。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是看不清楚雨滴的。它仿佛呆在仅有的一片宁静之中。

　　有一天，小兔子听到大海另一边传来的消息，“旧星快要死亡了。只要找到传闻中的虫之国，就能找到阻止旧星走向终结的办法。”作为旧星独一无二的小兔子，它决定担负起使命，踏上了寻找虫之国的道路。

　　它走过旧星的每一个角落，也拜访了相邻其他星球。在这一路上，小兔子遇到了很多不一样的生命形式，见到了与它的海洋世界完全不同的景象。小兔子告诉他们自己听说的消息，却被其他人劝说或是嘲笑。即便遇到了很多困难，它也没有放弃，它一直在寻找虫之国的所在。

　　在小兔子好不容易收集到各种线索，快要接近虫之国的时候，旧星被来自银河系外的入侵者占领了。他们杀死了旧星上所有的生命，但是留下了小兔子。他们说，小兔子很特别，不像是虫之国的人。

　　小兔子说，我属于旧星。

　　那些人大笑，我们才来自旧星，这里是虫之国，目之所及，都是蝼蚁。

　　小兔子回到了属于它的那片海洋。它漂泊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回到安心之地了。

　　去寻找虫之国的原因之一，是小兔子不想失去它的星星。它的星星长在大气层上，如果旧星没有了，它的星星也没有了。

　　现在小兔子回到家，依然能看到那颗星星，那是它之前想要、现在仅剩的东西了。

　　最后，小兔子听到了星星说话的声音。

　　那颗星星说，我一直都存在，只是你我处于不同时空，但无论何时，我都在这里。

　　然后小兔子睁大了眼睛看向天空，仿佛看到了那颗星星在冲它眨眼睛。

　　06

　　在一艘航向帝国中央星系的飞行舰上，一个衣着奇怪的胖子独自坐在驾驶舱里。他按下了加密通讯系统，在与其他人交流讯息。

　　“……是，旧星的见面已达成。一切按计划。”

　　他的眼前，是星辰大海，璀璨夺目。

　　07

　　连舒再度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未城的家里了。此时正值夕阳，她还有两个标准时可以收拾一下东西，赶上去往飞廉星的航船。

　　连舒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仿佛在刚刚的梦里，发生了许多事情。然而线索错综复杂，竟如一团没有前后的线，在停滞之后消失不见。

　　她从床上起身，发现书架上她常看的一本书没有了。可是她想不起来那本书的名字，也记不清它的样子。她似乎在哪里，忘记了这本书。可是有一些情节，在她的脑海中闪现，都是碎片。

　　于是连舒坐在书桌旁，抓过笔想要记录下零星的句子。

　　不远处，她的玻璃茶几上干干净净，只有一只小陶瓷杯子，里面是冷却的咖啡。

　　“那是一片铺满落叶的草地，绿色从脚下一直蔓延到原野的尽头。在那里，我有一棵梧桐树，高约二十米。我常常躺在草地上，在大树的阴影下，一只小松鼠从我的身边跑过。我睁开眼睛，透过茂密的枝叶，看到天空的角落。或许那里有流云，是我即将去往的地方。但我仍然，会回到我的梧桐树身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