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清山予》慕玖翊

5、第 5 章

　　江上晨光初起，微风习习，小舟随波轻晃，引的人摇摇欲睡。

　　姜暮望着天上轻晃的云，抬起自己左手腕，看着腕上两根绳编织的一半红一半黑的绳链，思绪一时恍惚，仿佛飘到了很久之前。

　　十五年前吧。

　　那时，她还不是现在的性格，那时候的她，名唤郭瑾瑜，是长安典书阁的长女，郭氏夫妻幼时相识，长大后结为夫妻，因慕周郎才智，便为女儿取名瑾瑜。

　　郭瑾瑜五岁那年，江城东湖山挚友姚氏喜得一女，相邀参加百日宴，郭氏夫妻幼子尚小，不巧又病了，便只携女前往祝贺。

　　一切本该在幸福和祝贺中进行的，却在抵达东湖山时情况突变。

　　又有谁能想到，东湖山这个中规中矩的门派，居然会被江湖盛传藏有前朝宝藏，常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一样的道理，求慕名财而来的人，也愈来愈多。

　　如只是这些肖小到还罢了，东湖山毕竟不是泛泛，应付这些小事，还算游刃有余，可谁曾想，有些门派集合起来，联名攻上山门，选的日子，正是姚氏夫妻为女儿准备的百日宴。

　　那些门派究结起来，先是下毒，再是屠山，丝毫不顾江湖道义，还没来得及抵达的祝贺之人被拦住，不得入山，已在山上之人或中毒，或已然殒命。

　　郭氏夫妻同姚氏早有交情，故而知道一条小路，走来极快，但山形陡峭，此时时间紧迫，但看东湖山情形紧急，只好冒险一试。

　　那日在路上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姜暮已经记不清楚了，如梦如幻，似真似假，分不清到底是真实还是幻想。

　　她只记得那天当她们赶到的时候，山上的血腥味很重，一个浑身染血的男人，抱着一个小婴儿，交到她父母手里，她父母郑重的接过那个小包裹，不知道说了什么，便带着她一路逃窜。

　　可后来杀戮声又起，她父母便将那个软软的小包裹递到她手里，将他们两个藏在柜子的格挡之下。

　　母亲那天非常郑重地叮嘱她，这个小妹妹很重要，是东湖山最后的血脉，一定要好好保护她，等到一切风平浪静，她们就悄悄离开，回长安。

　　姜暮早慧，她能听懂父母所有的叮嘱，可是再早慧的孩子，也不见得能够完全理解那种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大义。

　　郭氏夫妻分两路引着那些小门派到了山底，预先埋好的炸药几乎震荡了整个山，大半山体同人都淹没其中，在那山洞的最深处，有几个箱子，也确实有些金银，这是故布疑阵。

　　那些侥幸逃脱的人，带着这几箱金银远遁了，那些未曾逃脱的人，就这样，随着一阵爆炸声，同那些无辜的生命一起，永远的掩埋地下，东湖山，终于回到了往日的平静。

　　那天，天上一直在打雷，雷声很响，却迟迟不见下雨，郭瑾瑜同怀中的小女婴就这样安静的四目相对，二人都没有哭，可幼小的年纪，相同的命运，他们从此都失去了这世上最亲的双亲。

　　这一场动乱，随着那巨大的，带走半座山的爆炸，全都煙于平静。

　　第二日，当郭瑾瑜抱着女婴从柜子底下爬出来时，天清气朗，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可下山的路，也被毁了。

　　父母没有回来，长安路远迢迢，小女婴嗷嗷待哺，郭瑾瑜望着父母离去的方向发呆，却愣是一滴泪都没有掉。

　　就这样，五岁多的郭瑾瑜带着一个刚满百天的孩子，在剩下的半座山上生存了下来，那些人的尸体仿佛已经被郭氏夫妻处理过了，已同那山洞一起，消失无踪。

　　小姜暮不知道父母是如何作为的，可是在这剩下的半座山上，父母已尽己所能留给她们最大的安全。

　　吃的东西没有，只好先捡野果，再慢慢琢磨怎么起火，郭瑾瑜在家帮忙带过一岁的弟弟，怎么照顾孩子她知道，可是怎么生存，对一个五岁多的孩子来说却又如此艰难。

　　郭瑾瑜不知手被烫伤了多少次，也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从梦中惊醒，吃不好，穿不好，行动不方便，仅是生存都如此艰难。

　　但，她好好的带着小女婴活了下来。

　　如此光景又过去了许久，郭瑾瑜每日在纸上记录，细算时间，已经八个月过去，这些时日中，所有琐事郭瑾瑜都能已能处理得井井有条，除了还没有办法下山，其余事情已都化作浮云。

　　就在郭瑾瑜以为就要这样一直过下去的时候，山上来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长的极好看的男子，穿一身月白色衣衫，衣摆和袖口处简单的绣着墨竹。

　　那个人说，他来带她们回家。

　　久违的依靠这样突然出现，本应是一件极为安心之事。

　　可是那个人，还带来了久违的动荡。

　　回忆戛然而止，姜暮猛然从梦中惊醒，望着天上的云彩发愣。

　　她已经许久没有回忆过曾经那些艰难的时刻了，随着年岁和武功的增长，姜暮现在几乎可以随心所欲的做自己想做的事，只除了那时候留下的这一身毒血。

　　姜暮直起身，慵懒的坐在帐顶，敛下眸中情绪，看着江上风景，周遭水墨一般的景象，美轮美奂，岸边人来人往，看不真切，小舟飘飘摇摇在江中游荡许久，遥遥望去，迎面撞上一艘大船。

　　姜暮认出这船，微微一笑“许久不见，诸位姐妹可曾想我啊。”

　　这艘大船，便是钱塘九仙居独有的花船，船体周身都有鲜花点缀，清风拂过，阵阵飘香，姜暮旧来钱塘，总时常出入，故熟悉非常。

　　只见船内婷婷袅袅走出两个姑娘，一个穿桃红色衣裳，一个着群青色长裙，满面笑意的同姜暮打招呼。

　　玉英盈盈一笑“艾姑娘几月不来了，我们姐妹们可都念得紧呢。”

　　月丹轻轻举帕掩唇“艾姑娘，何时到的钱塘，一路可还顺利？”

　　姜暮足下轻点，瞬间便落到二位女子身侧，坐在栏杆上“昨儿到的，忙了些事，这桃红色最衬玉英容姿，月丹一如既往的清淡，二位妹妹独得我心，我又怎会忘了你们呢。”

　　玉英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姜暮的额头“你惯会说好听的哄我们，既然想念我们，如何不来看我们？”

　　月丹拉住玉英的手“艾姑娘不似我们，长安路远，来回便要费不少时日，相见实属缘分，不如请她进去坐坐。”

　　月丹目光一如的温柔，风尘中人，见多了人情冷暖，这艾姑娘从未透露过名姓，她们也没人去查，只知道这姑娘背景深厚，只是人很特别，经常包了场，请了人，却只是聚众一同打叶子戏。

　　有时人多了，便一同热闹，有时姐妹们疲乏，便自行去休息，一来二去，姜暮便是一位最熟悉的特殊主顾。

　　虽说这样的时候并不多，但这样忙中偷闲的时候，大家都会聚在一起同艾姑娘一处顽，几年下来，也算相熟。

　　姜暮看着两个相熟的面孔，突然想起宋云瑶，三清山那种清隽的地方，想来没有什么娱乐，若带着那个小丫头来，清隽对脂粉，白兔入凡尘，想必会很有意思。

　　思及此，姜暮灿烂一笑“二位妹妹莫急，待我忙完手头之事，必定会去看你们，若我去了，可得给我留好位置，我要最舒适的座儿。”

　　月丹点点头“好，姐妹们最近排了新曲子，正好也给姑娘听听。”

　　姜暮眨了眨眼“好，我再去带个人，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迟些时候我过去，现在你们先回去休息，可别浪费这时间，我还租了个小船呢，得先飘回去，晚上见。”

　　临别，姜暮还顺手捏了捏两女子的脸颊，然后如风一般回到了自己的小船，又慵懒的躺下，随风自在飘。

　　玉英月丹无奈一笑，看着姜暮稳稳落下，这才挥了挥手，回了船内。

　　有了这个小插曲，姜暮已将回忆中的梦境揭了过去，一脚踝搭在另一腿膝盖上，双手枕在颈下，心情颇好的哼着小曲，用掌风驱使着小船靠岸。

　　待姜暮从船上跳下来时，已近正午，她先回府问了蒋以安，得知宋云瑶还没回来，便换了身衣服抬步往九星坞去。

　　宋云瑶是大步直接拜访的九星坞，姜暮可懒得做这些事倍功半的事情，用轻功直接穿越九星坞各房檐，终于，在四星处看到宋云瑶坐在小板凳上的模样。

　　姜暮摇头轻笑，随手捡起几颗小石子，从指尖轻轻弹出，正巧打在盯着宋云瑶的两男子后颈处，那两人应声倒下。

　　宋云瑶还没惊呼出声，便被坐在墙头上的姜暮制止“如果你还想好好的走出去，就别大喊大叫。”

　　见宋云瑶还在呆愣，姜暮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直接登门拜访必定会被看管起来，你还带着这么大一个行李，若不是他们知道你武功不好，不担心你藏暗器，怕是这些东西都会被搜去。”

　　姜暮歪了歪头“我猜你是直接说你是三清山弟子吧？”

　　宋云瑶点了点头，姜暮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所以他们没有对你下狠手，是还照顾着三清山的面子，想要以此牟利罢了。”

　　宋云瑶拧了眉头“可是他们明明说，允许我看看，只是不可下手摘取……”

　　姜暮跳下墙头，将方才打晕的那两个人翻了过来，露出怀中的药粉和绳索“他们只是在查你的身份究竟是否真实，一旦确定，便会绑了你去三清山换取利益，还不肯相信吗。”

　　宋云瑶惊愕的瞪大双眼“竟是如此吗，可我还没有见到钩吻草……”

　　姜暮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带过这么差的学生，明晃晃的事实就摆在眼前，还不肯相信，甘心做对方手里的棋子。

　　懒得再在敌营做争论，姜暮直接揽住宋云瑶的腰踏着房顶离去，由于身高有差，看上去倒像是宋云瑶抱着姜暮。

　　姜暮一边用轻功从房檐离开，一边叮嘱宋云瑶“想看那种东西，哪里没有，若不是你带着这么大个行李，选的时机不对，我大可以带你轻轻松松进来，何至于如此麻烦。”

　　宋云瑶抱住自己的大背篓，很是无辜“可，艾姐姐并无意来此，我怎好开口。”

　　姜暮这才想起来，今早其实相当于不欢而散，但那不是因为早晨还没想着继续逗她玩儿嘛，姜暮是何等人，根本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觉得不好意思“那是因为我知道你这丫头若非自己吃了苦头，是不肯听我话的。”

　　姜暮听到似乎二星那边有动静，带着宋云瑶目标太大，便直接踏水而过，将宋云瑶放在了附近一棵大树上，暂时隐匿身形“往北是城镇，回去的方向，我将后面的人引开，你先行潜过去等我，东西不好带就先放树上，我回头再帮你拿。”

　　极快的叮嘱这些之后，姜暮玄青色身影已如鸟雀一般消失在宋云瑶眼前，只留下宋云瑶一个人眨着眼目送姜暮离去。

　　日头正盛，大树立于湖水之中，茂密且隐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