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卿朝暮》白日看水

1、梦醒长安

　　山中无岁月。

　　桃花开到长安时，点苍山依旧薄雾环绕。

　　临近山峰处，有一座古朴的道观，每日清晨，能听到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大殿中央有一女子盘腿而坐，双手不断变化出各种手势，一个淡紫色的印渐渐从她掌中结出。

　　已至四月，以道观为中心，点苍山的梅花次第开放，先是一株，继而整片山林，不到半个时辰，整座山仿佛又回到了寒冬腊月梅花竞相开放的盛景。

　　那印颜色渐渐加深，淡紫变为深紫，从女子掌中离开升入空中。随着最后一个动作完成，女子收手，已至山峰的印骤然破碎，化成无数光洒向点苍山。

　　满山的梅花一瞬间凋零，点苍山又回到春天该有的样子。

　　“不错，再有三年，徒儿便能青出于蓝了。”

　　女子穿着一身灰扑扑的道袍，饱满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小的汗珠，她用袖子一擦，恭敬地给老道敬了杯茶。

　　老道叹了口气：“非卿，前尘往事你可还记得？”

　　迟非卿点了点头：“弟子记得。”

　　“你对当初的那些人，可否还有怨恨？”

　　迟非卿语气平稳：“过往不可能忘却，但山中修行岁月，足以磨炼一个人的心性。弟子，并无怨恨。”

　　老道见她神色如常，知她已与往日大不相同，正在犹豫如何开口，迟非卿看出师父难色，先一步开口：“可是长安城出了变故？”

　　老道又叹了口气，无奈道：“你本不应插手红尘中事，但前几日星象忽变，紫薇斗数微弱，天狼星有入侵之势。你是否愿意踏入尘世，帮大胤渡过一劫。”

　　迟非卿秀气的长眉微皱：“天下大事岂是人力所能左右。”

　　“这不难，只需一人便能扭转局势。”

　　迟非卿迟疑：“师父所说，是指——？”

　　“楚朝暮。”

　　这是一个带有记忆的名字，旖旎又痴缠。前尘往事扑面而来，如一场久远迷离的梦——

　　塞外风沙很大，遮天蔽日，两个官兵押送着一行囚犯。

　　其中一个官兵啐了口唾沫：“从出了桃叶关，就没见过太阳，空气里的风沙刮得老子脸疼。”

　　另一个目光一直在最后一名囚犯上：“上头让把这些人流放到边境做苦役，别还没到人就死了。”

　　一行囚犯都是老弱病残，年轻力壮的早已被砍头。最末尾的是一个病弱的年轻人，看体型像个少年。

　　此时，他骨瘦如柴，身上许多狰狞的伤口，感染发烂的地方看起来非常恐怖。他走起来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倒下，不怪那个官兵会注意到他。

　　“喂，走得动就走，走不动就死在这里。” 挂着倒刺的鞭子劈头盖脸落下来，一路上他已经不知道挨过多少次打，体内的毒令他对痛觉异常敏感。他的鞋早已磨烂，脚心不留意踩在一颗深埋在黄沙下的石尖上，一步一个血脚印。

　　乌云遮蔽了最后一丝光亮，他被抽干最后一丝力气，终于倒下了。他的容貌被毁，早已不复以往清俊，一双眼睛充满了绝望。

　　他要死在这里了。官兵押解着犯人早已走远，漫天黄沙，很快将他淹没。他慢慢闭上了眼睛，就这样吧。

　　人的记忆是个很奇妙的东西，临死的那一刻往事走马灯般涌现出来，他没有看到身边至亲，也没有看到挚爱，一个不起眼的影子渐渐明晰起来。

　　他是左丞相府矜贵的小公子，是长安城贵女倾慕的对象。不等他开口，就会有人把最好的捧到他面前。

　　唯一令他吃瘪的，就是秦婵。

　　秦婵是右丞相独女，家中掌上名珠，也是长安城无数男子心仪对象，她容貌绝伦，温柔知礼，与她相处总是如沐春风。

　　他从小就爱慕秦婵，但秦婵一颗心都在太子身上，只当他是朋友。他在秦婵面前放下骄傲，以为终于打动了她，不曾想她只是太子的一颗棋子，用来扳倒楚家。

　　他的骄傲，终于在巨大的谎言面前支离破碎。

　　他从前骄傲自私，只为了得到秦婵的爱无所不用其极，在他眼里，牺牲一个迟非卿的命来换取秦婵的好感，这本没什么不对。

　　迟非卿……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这个名字了。她已死去多年，如今只剩一堆白骨。

　　在失去最后一丝意识前，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人脸。我是不是要死了，真好，终于结束这一切了，他这样想着闭上了眼睛。

　　他是被疼醒的。

　　他动了动眼皮，缓缓睁开了眼睛。

　　我还没死？

　　他想动一动，却发现连手指都抬不起来，他处在一个山洞里，不远处是一个火堆，上面煮着热汤。

　　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被救了。然而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其他人。

　　“我刚给你上好药，你最好不要动。”一个清淡的声音传来。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伤口已经被简单处理过了，破烂的囚服已经被换成了干净的衣衫。

　　他抬眸，看见一双淡漠的眼睛。

　　这是一张陌生的脸，但他莫名有一种熟悉感。

　　这是个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女子，穿着一身紫衣，身处荒漠，却能从她身上闻到草木的清新气息。

　　他试图开口，但嗓子火辣辣的，根本就发不出声音。

　　女子找出水袋，扶起他，慢慢给他喂水。

　　“你是谁？”他嗓音沙哑，像戈壁上的碎石般粗糙。

　　她微微一笑：“我叫迟非卿。”

　　楚朝暮只觉得这个名字耳熟，思量片刻忽然浑身一震：“你没死？”

　　迟非卿给他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随口道：“像你一样幸运，被救了。”

　　楚朝暮并没有放下戒心，他身体很僵硬，变得警惕：“你救我有什么目的？”

　　迟非卿看他如惊弓之鸟，起了戏弄人的心思：“自然是为了折磨你，报当日之仇。”

　　楚朝暮冷笑：“既然如此，何必救我。”

　　迟非卿烤着只野鸡，故意道：“死了太便宜你了，要慢慢折磨你我才解气。”

　　楚朝暮垂下眸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道：“好。”顿了顿又道：“不过你现在不能把我折磨死，等我报完仇，我把命给你。”

　　迟非卿“噗嗤”一声笑出来：“放心吧，我不会要你死的。”

　　楚朝暮放下心来，起码暂时他是安全的，等联系上外界，再想办法除去她。他生性多疑，不会放任这种随时会威胁到自己生命的人。

　　烤鸡的香气袭来，楚朝暮肚子适时响起。

　　一条肥嫩的鸡腿被递到眼前，楚朝暮挣扎着抬了抬胳膊。

　　“差点忘了，我喂你吧。”迟非卿跪坐在他身边，将肉撕成一小块，喂到他嘴边。他多日未曾进食，吃起来极慢，迟非卿很耐心，一块块喂给他。

　　楚朝暮即便娇惯，从会用筷子起也没有再被喂过。更何况潦倒多日，能得到这种照顾。他有些不习惯，不自然别过脸去。

　　迟非卿看到他别扭的样子，心情很好，她欢快道：“我要开始折磨你喽。”

　　楚朝暮撇嘴：“你开始吧。”

　　迟非卿虽然嘴上笑着，动手却很轻柔，楚朝暮伤口已有好转，但仅仅是清理伤口，就让他冷汗淋淋。

　　楚朝暮全身上下很少有完好的皮肤，换药耗费了一个时辰。

　　迟非卿看他脸色苍白，虚弱得就像随时就会死掉，正经道：“你体内的毒会让伤口继续溃烂，如果不能解毒，只是治标不治本。我没有能救你的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