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臣》香筠扇

22、饮醉

　　仲春时节，天气乍暖还寒。

　　池羽以为苏太妃只是偶然风寒，太医日日问诊，应当很快会痊愈。

　　不曾想，数日过去，苏太妃的身子不见好转，反而病得起不来床了。

　　两人虽不亲厚，苏太妃却是这后宫里，少有的真正为她着想过的人，哪怕是看她年纪轻，可怜她，池羽心里也念着那份情义。

　　听到风菱禀报后，池羽忙起身，吩咐备步辇。

　　饶是听过风菱的描述，见到苏太妃时，池羽仍吃了一惊。

　　原本雍容娴静、保养得宜的人，此刻躺在床上，面色蜡黄，像一朵快速枯萎的花。

　　“怎么会这样？”池羽不敢相信。

　　一时间，她想到先帝意图封她为后时，苏太妃仗义执言，想要帮她的情形，又想到先帝驾崩那日，苏太妃手持玄铁麒麟令而来，试图救她出宫的情景。

　　这可是苏太妃，深处宫闱多少年，经历无数明刀暗箭，依然未泯善念的女子。

　　善有善报，池羽认为苏太妃这样的人就该长命百岁。

　　“去请太医，把太医院有能为的太医都请来。”池羽眼圈泛红，嗓音微微哽咽吩咐。

　　“不必了。”苏太妃摇摇头，动作幅度极小，嗓音也虚弱无力，“臣妾冒昧，想与娘娘说几句体己话。”

　　池羽愣了愣，点点头，示意宫婢们退下。

　　是啊，苏太妃可是苏缙的亲姑姑，如今苏缙权倾朝野，太医们哪敢不尽心？

　　苏太妃这般几乎油尽灯枯的模样，已是太医们尽力之后的结果了，纵然她把太医全请来，也是枉然。

　　苏太妃自己，恐怕也感觉到了生命力的流逝。

　　只是，池羽不太明白，一只脚迈入鬼门关的苏太妃，怎还能如此淡然？

　　若此刻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人是她，池羽自认无法如苏太妃这般平和。

　　或许是因为她心中有太多不甘，太多挂念吧，难道苏太妃就什么都不留恋么？

　　想想镇国将军府的情形，再看看苏太妃，池羽心里有些难受。

　　苏太妃的父母、兄长，以及从未一心一意待过她的夫君，俱已不在，也难怪她心无挂碍。

　　再想想自己，她虽还有父王，有池肃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甚至苏缙这个见不得光的情郎，但真正将她放在心上的人，其实也一个都没有。

　　她还可怜苏太妃，实则并未比苏太妃好多少。

　　池羽笑笑，将眼中泪意压下，望着苏太妃，眸光莹亮：“太妃且好好吃药，好生将养，会好起来的。”

　　“哀家会与苏将军商议，去宫外寻访神医。”池羽柔声宽慰她。

　　苏太妃艰难挪了挪放在床畔的手，轻轻拉住池羽：“臣妾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娘娘的好意，臣妾心领了。”

　　说着，她目光望向帐顶，眼神有一瞬的涣散，喃喃道：“这深宫我早就呆够了，能离开，于我而言，是幸事。”

　　闻言，池羽反握住她的手，紧了紧。

　　苏太妃噙起笑意，重新朝她望来，细细打量着池羽，由衷赞道：“娘娘生得真好，不负盛名，臣妾第一次见到娘娘，便惊艳于世间竟有娘娘这般人物。”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他奉命率兵出征的时候，我没想到，连他也逃不过。”苏太妃轻叹。

　　池羽听得心惊肉跳，面上血色一点一点退散。

　　“太妃？”池羽定定凝着苏太妃唇畔并未减淡的笑意，微怔。

　　同样是看破她与苏缙的秘密，可苏太妃给她的感觉，明显与刘太妃不同。

　　苏太妃是带着善意的，并不像是要威胁她什么。

　　“是，我都知道，比娘娘知道的更早。”苏太妃很确定，以苏缙的性子，决计不会把那些事告诉池羽。

　　那便让她这个做姑姑的，在临走前，为他们这对怨偶做些什么吧，免得他们明明有机会相爱，却最终走到至死方休的一步。

　　苏太妃笑容含着善意，眼神似在看一位让人爱怜的晚辈。

　　“娘娘应当听说过，他回京后，大病一场，高热不退，江太医奉旨入府侍疾，费了好些功夫才治好。”苏太妃望着她。

　　池羽朱唇轻抿。

　　她记得的，听说是旧疾复发，很凶险。

　　那时候她并不相信，只当苏缙是为了避免尴尬，特意避开她些时日，才故意装病。

　　他，竟是真的生了一场重病么？

　　苏太妃这时候提起那场病，莫非，苏缙病倒，还与她有关？

　　这个念头，让池羽心跳乱了一息。

　　苏太妃也不需要她回应，继续道：“娘娘或许不知内情，请恕臣妾多嘴，其实他并非旧疾复发，那个傻子啊，他是在娘娘入宫当晚，立在风雪中，整宿未眠，饮了一夜寒酒。”

　　“他酒量不好，早上被明忠发现的时候，他人都醉糊涂了，冻成个雪人，还痴痴问明忠‘你知道我后悔了是不是’。那话自然不是问明忠一个护卫的，娘娘以为，他是在问谁？”

　　“你知道我后悔了，是不是？”池羽记得苏缙的嗓音，脑海中自动回响起这句她并未亲耳听到的话。

　　在她入宫侍君的那晚，苏缙说他后悔了。

　　他悔什么？是在后悔，没有答应娶她吗？

　　苏缙为何会后悔？为何不顾惜自己的身子，在风雪中站了一宿？

　　京城的风雪那样冷，那时候她还没习惯。

　　那一晚，她是不冷的，紫宸宫的地暖烧得旺，暖意如春，先帝也很热情。

　　只是，她并不喜欢身上的气息和痕迹，翌日先帝一走，她便在水中泡了许久。

　　明明是年前的事，并不久，池羽却不大能想起侍奉先帝时的情景，她脑中不合时宜浮现出的，是与苏缙的亲密。

　　大抵她在紫宸宫泡着的时候，苏缙正在风雪中，说出这一句后悔的话？

　　不知怎的，池羽心口似被针狠狠扎了一下。

　　她翦瞳泛起热意，水汽弥漫。

　　池羽垂眸，按捺着心内纷涌的情绪，并未回应苏太妃的话。

　　“还有一事，也不知该不该告诉娘娘。”苏太妃面露难色，终究还是说出口，“水银之事，被一位太医发现，我曾去告诉他，他却不许声张，没几日，先帝便在升仙台出了意外。”

　　池羽骇然抬眸，眸中水光未及消散。

　　苏太妃抽出手，轻轻拍了拍她手背：“娘娘放心，那太医是我的人，不会有第五个人知道。”

　　小皇帝的身世，苏太妃忍了忍，没说。

　　只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臣妾今日并无一句虚言，只盼娘娘能停下脚步，回眸看一眼那痴人。”

　　池羽一路想着心事，也不知怎么回到慈安宫的。

　　朝着寝殿走去时，池羽余光瞥见廊外那丛赵粉，土色新，尚不起眼。

　　她从未停下脚步，欣赏过慈安宫里的景致。

　　若非夜里碰巧看到他种花的一幕，可能真要等到花开那日，她才会发现这个角落多了一丛特别的景致。

　　大魏历代太后，都是孤独度长夜，寂寞熬余生。

　　大魏太后所居的慈安宫，也从不种鲜妍的花木。

　　从她开始，一切变得不一样了。

　　池羽确实喜欢牡丹，她从未告诉过苏缙，没想到他能从她日用之物留意到她的喜好。

　　回想起苏太妃那些话，池羽很难不动容。

　　可是，她是太后。

　　池羽举步迈上汉白玉阶，快步走进寝殿，步履略显慌乱。

　　日光从绮窗照进来，殿内还算敞亮，却没被日光晒透，温度比庭院低许多。

　　一进殿，池羽周身被凉意包裹，紊乱的心跳也渐渐回到正常节律。

　　苏太妃去世，依例陪葬先帝陵寝。

　　待她入土为安，池羽特备一壶薄酒，窝在美人榻上，自斟自饮。

　　苏缙来时，一眼瞥见她发间簪一朵素白牡丹绢花，粉黛未施，懒懒斜卧。

　　走近些，才发现她微红的眼，有哭过的痕迹。

　　“喝了多少？眼睛都红了。”苏缙拿走她手中持壶、酒盏，放到她腰侧楠木小几上。

　　池羽撇撇嘴，状似不悦，却没把东西抢回来，而是瞥一眼鎏金持壶，抬起眼皮：“那你喝？别浪费。”

　　失去唯一的亲人，苏缙也会伤心吧？

　　只他擅长伪装，连她也难感受到他的悲伤。

　　“臣不嗜酒。”苏缙坐到小几另一侧，握住她纤细的踝骨，将她微凉的雪足藏至裙摆下，又收回手，眼神清明。

　　池羽细眉微挑：“若哀家命令你喝呢？”

　　她语气带几分平日里没有的娇纵，气息散着酒香，分明有七分醉意。

　　此情此景，又让苏缙想起那晚，她搂住他，央他娶她。

　　苏缙无法拒绝。

　　再回到那一晚，他势必不会拒绝。

　　“臣领旨。”苏缙浅浅弯唇，拿起持壶。

　　春夜的风，吹面不寒，带着草木香气，温柔扑入绮窗。

　　池羽问起苏太妃年轻时的事，也顺嘴问起苏缙小时候的事。

　　“想不到苏将军也有顽皮的时候。”池羽乐不可支，笑中带泪。

　　苏缙以为她是笑得太欢。

　　他无奈叹息，又给自己斟了一盏。

　　广袖扬起，又落下，薄薄月光映照下，衬得君子如玉，潇洒清隽，素日里的冷意消散无踪。

　　池羽望着他，忍不住想，若她是大魏一位寻常官宦千金，最想嫁的夫君，定然是他这般模样。

　　酒酣之后，苏缙思维明显缓下来，搭话不似平日里游刃有余。

　　池羽取走已经空了的持壶，顺势环住他窄腰，脸颊依在他襟前。

　　感受到他愣了一瞬，才回抱住她的力道，池羽柔声问：“苏缙，你当真后悔吗？”

　　苏缙没有反应。

　　缓了好几息，才意识到池羽问的是什么。

　　池羽骤然被他抱紧，感受到抵在她发间的下颌，听到他饱蘸情意的忏悔：“燕燕，燕燕，你可知我有多后悔？悔不该奉命攻打祁月，更悔不该亲手送你入宫。可若不去祁月，我又怎会遇见你？若非你入宫，我又怎知辗转反侧，梦寐难忘的滋味？燕燕，不要恨我。”

　　后面一句低不可闻，便是饮醉，苏缙也无法理直气壮求她不恨。

　　即便饮醉，苏缙也记得，池羽对他，恨意未消。

　　亲耳听见他说后悔，池羽心中一阵快意。

　　可痛快之余，心口亦生出绵绵密密的痛意。

　　淡淡的，不强烈，稍稍努力便能忽略。

　　只是一点点喜欢罢了，是她生命里最微不足道的情绪之一。

　　池羽挣了挣，不让自己沉溺在他怀抱的温暖。

　　她捧住他醺然俊颜，轻道：“你醉了，我扶你去歇息，还能走吗？”

　　茫然片刻，苏缙略显笨拙地点点头。

　　苏缙睡得很沉，呼吸绵长。

　　睡在她枕畔，他倒是没有丝毫防备。

　　池羽坐在他身侧，肆无忌惮把玩着那柄镶嵌宝石的匕首。

　　芙蓉帐间，光线晦暗，纤白的指握住刀柄，轻轻拔出鞘时，帐间划过寒光。

　　池羽盯着那人熟睡的背影，迟疑良久，缓缓将锋利的匕首推回鞘中。

　　她并非不舍，只是时机未到，今日杀他容易，明日稳住朝臣却不易。

　　况且，今日乃苏太妃入土之日，她不能让苏太妃不得安宁。

　　罢了，看在苏太妃面上，再容他多活些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