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值奴隶》干易

63、第 63 章

　　躯体仍在下降，目前所处的位置，能够射进的光线已经大大减少。抬头的话，勉强能看到头顶上一块晃动的光斑。从第二视角，则能观察到一片黑暗死寂的海水中，躯体被一层金色柔光所笼罩。

　　在这个深度，生活着些巨大的鱼类，但只有当这些鱼类距离躯体很近时，焰北才能看见它们，一个个巨大的黑色影子缓缓掠过躯体。

　　焰北的肌肉层开始溶解，刚开始，只能看见躯体表层与海水之间，起了层淡红色血雾。渐渐地，大块的肌肉条索，带着血管、毛细血管和支离破碎的神经剥落下来。
　　撕心肺裂的疼痛，从身体每一处，通过神经窜向大脑，大脑拼命分泌肾上腺素，稳定住生命的各项指症。
　　躯体头颅上扬，发出一声惨痛啸鸣，焰北昏死过去。

　　等他恢复意识苏醒过来，躯体已经沉浸在一团猩红中间，血色慢慢向周围扩散开来。
　　非常奇异地，焰北觉得自己的身体张开了，像一个庞大的水母般，他的触感神经随着血雾的扩散伸向四面八方每一个角落，并且越伸越远。他甚至能感受到距离自己很远的海水的状况。
　　距离自己越远的地方，海水逐渐变得温暖，每一朵浪花都如拥有了生命，有的像精灵般飞快掠过焰北；有的打着旋儿地将焰北温柔裹其中，和他调笑玩耍；有的则气势汹汹，裹挟着泥沙贝壳，如洪水般席卷而过，剐擦得焰北一阵生疼。

　　血雾变淡，周围重新变得清澈。虽然这里的光线越来越少，但焰北仍能在一片黑暗中，通过第二视角，看见一具白森森的骨头架子。
　　那是他的骨骼。
　　失去肌肉填充的骨骼，逐渐变得松散，脊梁拉直，双腿伸开，关节之间的空隙更大了，所有的骨骼都像被海水冲开了些。
　　唯独他的右臂。
　　他的右臂，仍保持着原来姿势：指骨、掌骨和腕骨张开、保持着蜷曲状态，好像握拢着某样东西；右臂肘关节，仍然弯曲着，和上下臂骨，以及身体右肋之间，形成一个奇怪的圈。
　　一阵阵海流，带着浮游生物，从圈中卷涌而过，但依然无法改变那几块骨头的相对位置，它们固执地保持着某种联结。

　　突然，焰北注意到，躯体下方不到五百米的地方，有片庞大阴影正向白骨靠拢过来，那是某种海底生物。它的样子，巨大而丑陋，形状如蝠鲼般呈扁圆形，但面积却比蝠鲼大了许多。焰北估计，如果他完全展开的话，至少有五平方公里、大半个足球场那么大。然而最让人触目心惊的，则是它庞大身躯的边缘，生长着许多不规则的、如鲨鱼利齿般的东西。

　　越来越近，骨架向这只怪物的中心坠落。焰北陡然警惕。
　　原因是，这只扁圆形生物的背面，分布着密密麻麻眼睛样的器官，数量大约上万只不等，每只眼睛都能灵活转动，而这其中，大约百分之八十的眼睛聚焦在自己身上。
　　——陌生、巨大、丑陋。

　　感受到某种威胁，在距离怪物不到一百米时，焰北意念微动。
　　倏然，巨量海水卷涌过来，将白骨稳稳托住，不再下降。同时，在怪物与白骨之间，一层薄冰般的水幕已经形成，水幕中，细密水流急速翻转着，滚动着，形成万亿微小的、蓄积着巨大能量的漩涡。

　　现在，怪物身上所有的眼睛，都聚焦在这个距离它不足一百米的白骨骷髅上。

　　对峙中，怪物的形状逐渐发生变化，它的中心不动，边缘那些尖锐的牙齿则拖动身体缓缓向上、向里卷曲，如一张巨型嘴巴正缓慢合拢。

　　焰北拉开第二视角，以便从更远处观察怪物的整体动态，同时利用海水，调整白骨姿态，让这具白骨头部向下，直面怪物。

　　在这张巨大的嘴将近合拢一半时，怪物的中心突然急速下凹，白骨与怪物之间、形成巨大真空，大嘴包围的所有——海水、浮游生物和白骨，全都被那片真空卷涌着要吸纳进去。

　　然而焰北，全无畏惧，他涌动着海水，不进反退。
　　在第二视角中，一具骷髅，如离弦之箭向下疾冲，骷髅头率先冲出水幕，形成浪头，进而，那些蓄积着能量的千万漩涡，汇聚成巨大潮汐，跟随着他刺破真空，向怪物中心狠狠砸去。
　　怪物受痛，咆哮着向后退，边缘利齿陡然间伸长好几米，试图合拢后形成囚笼，困住中心焰北。
　　骷髅头抬头仰望，黢黑眼洞将一切尽收眼底，然后以白骨为中心，推出一波能量极高的激波。
　　轰然一声，利齿被高能激波爆成碎块，怪物不及反应，大部分眼睛被激波戳穿，流出腥臭脓血。怪物发出地动山摇的嘶吼，音波震荡，水流紊乱，战场附近生物无不肺脏碎裂、翻滚而亡。

　　然而，这巨大的音波还没传出五公里，就戛然止步，无法再向外扩散出一个毫米。这片厮杀的海域，瞬间变成被彻底封住的空间。
　　空间里面：海水如被煮开，血浪翻腾，涛声震天。
　　空间外面：黑暗、宁静。

　　这是真正的、神迹般的力量。
　　怪物突然害怕，它仰望着面前那高高在上，仿佛能操纵这空间中所有的白骨，缓慢后退，逐渐变小，直到最后，缩聚成一只丑陋的八爪鱼，放出一股黑水，吱溜一声向海底逃窜而去。

　　焰北没有管他，自顾下降，也不知是骨骼变轻了，还是暗流变小了。焰北觉得这具白骨的下降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缓。
　　终于，头顶那一丁点儿光线全部消失。焰北搅动着洋流，带来些能自体发光的海底浮游生物，借助它们微弱的荧光，查看周围。
　　倏地一声，一条头顶探照灯的小鱼窜游，从白骨肋间游过，瞬间，白骨彻底解离，化为齑粉。当那副白骨的骷髅头彻底散架的那一刻，颅骨中那柔软的大脑组织呈现出来。
　　扑扑两声，小脑和脑干脱离头颅，向上方飘去。

　　嗳！焰北突然，听见自己内心发出一声叹息，自己作为“人“的生命形式终于结束：呼吸停止、心跳停止、血液不再流动。
　　这一刻为止，维持这具躯体的所有“人”的生理指症，已经全部消失殆尽。

　　这声叹息，宛如一声休止符，为焰北的“人生”划上句号。下一秒，焰北那失去头骨禁锢的大脑，缓缓打开。
　　那带着蜿蜒褶皱的大脑皮层，如降落伞般张开，抻平。其中，那些浓稠的、乳白色的脑髓胶质液被流动的海水冲刷、洗涤后，全部消失，而那些构成记忆、思维、逻辑的神经元则进一步撑开，越变越大。

　　焰北抬起他想象中的“头颅”，周围依然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完完全全的静默无声。但是，好像下雪了。

　　整个人类的发展史在他面前像幅画卷般逐渐展开，从猿人、智人到现代人类，而与之伴随的，则是人类为自己构建的文明大厦，从刚开始的钻木取火到现在，人类创造出比自己更高智慧的“人类”
　　在这恢弘的历史文化大厦中，每个人则显得如此的微不足道：他们的日常生活、吃饭睡觉，娱乐工作。他们就像大海中的水滴，宇宙中的浮尘，万千年的亘古不变，万千年的平平淡淡。

　　时间长河，在脑中瞬闪而过。焰北忘记了许多东西：他出生的地方、他玩耍的海滩、他上课的教师、他被拍卖、他逃亡、他遇到了，……某个人，……

　　与此同时，大脑被进一步开启，那些隐藏在记忆深处的智慧，逐渐呈现在自己面前。它们脉络清晰、提纲挈领，瞬间就被焰北尽收眼底。
　　语言、数学、哲学、人工智能，……
　　文明的果实，每一种智慧在他脑中同时铺排开来，被从头到尾、从简单到复杂地熟悉并梳理着。

　　至此为止，焰北的“躯体”已经伸长得无比庞大，所有的神经元全部舒展开来，并且逐渐透明，而神经元之的距离，也拉开不少，它们通过频繁的电流击穿海水来传递信号，但因为占据的空间足够庞大，所以互不影响。
　　黢黑海底中，第二视角中的焰北，就像个深海巨型水母般，发出忽明忽暗的幽蓝的光，那无数的神经元，恰如亿万只奇特的触手，正随着海水涌动轻轻摇晃。

　　如今的焰北，已经是一个更高级的、多维度的、分布式智慧的存在。

　　一片雪花，猝然闯进，落在焰北“手”中。
　　雪花与触手之间、一道蓝光闪过。于是，某个人的一生，从出生到死亡，展现在焰北面前。
　　他是个商人，一生赚取钱财无数，后来被数值公司看上，镬取他脑中所有信息后，投入这里。
　　焰北只用他千万条触手上的千万分之一智慧，就轻而易举处理完这条人生的所有信息。他的人生，到处是毫无意义的重复和模仿，他的智慧，止步于他的千万身家和奢侈生活中，但这些，相对于人类的文明不值一提。
　　正当焰北，想随手将这片雪花丢弃时，这个人幼年时的某个片段吸引了他的注意：夏夜中某个平淡而重复的夜晚，一个小男孩在无聊地等待他的父母下班归家，他惦记着如何改动自己的模型发动机，也许通过修改动力来源可以实现深空探索。
　　焰北涌起一小朵浪花，让这片单薄雪花浮于半空。然后，使用水分子级别的精度删改着这朵雪花，只用不到一毫秒，就已经去芜存菁，得到真正有价值的信息。然后，这朵整理好的雪花被挂在焰北那完全张开，因而显得极其庞大的神经架构上
　　这是他的第一个作品。

　　不到一分钟，焰北处理完落在他体上的千万雪花。然后，冷冷看那些掉落的残骸，被黑暗的漩涡所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