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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进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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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气熏天,扑面而来。
而沈萧辰依旧不闪不避。
仿佛那迎面而来的是兰麝熏香,动人心魄。
“若是我不给呢。”沈萧辰敛下眉,沉声道。
“你敢。”凌小公子居高临下,手指逾距地抚上他眼角伤痕,沉痛道:“你若是不给,我就……”
“就怎样?”沈萧辰侧了下头,却让他的手指划过脸颊,更为暖昧地摩挲着他白皙的脸颊。
他分明见过这张脸上生动的表情,尤为无法忍受他如今的平静。
沈萧辰蹙了蹙眉,似乎终于忍无可忍,抬手扣住他作乱的手。
按在他手边的手指比廊中覆雪还要白,细长柔韧,指尖连一丝薄茧都无。
是养尊处优的一只手。
未曾识过人间疾苦,美则美矣,腕间传来的凉意却让它更像是一只玉雕的假物。
连同手的主人,眉目间太过冷静,也仿若一个玉作的假人。
凌解春借着酒意,慢慢靠近那张酷似望秋的脸。
白璧微暇,让人尤为惋惜。
他的目光盈盈,仿佛不知自己生了一双多情的眼,望向沈萧辰的目光里掬了一抔烟波。
沈萧辰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自己伸手去接,冰凉的指尖再次点在他眼下,微醺的醉意在他耳边恨恨道:
“将你先奸后杀。”
他的声音很软。
带着一丝委屈的鼻音。
像床笫间的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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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腾了一夜,凌解春被送回家中时,月已中天。
他沾着枕头就阖了眼,自觉悠悠入梦,就遥遥听到几声钟声。
淮南侯府左近有一间寺院,名叫皇檗寺,寺院沾了个“皇”字,来头和名声自然都不小。
这寺院其实离淮南侯府尚有些距离,但夜深更静,遥遥听到钟声,却觉分明震撼。
晨钟暮鼓,卯时了。
凌解春头脑昏沉,觉得昨夜乱糟糟的似乎发生了很多事,再仔细回想,却又在脑海中了无踪迹。
这毛病一直都有,早前宣王便告诫过他莫要再饮酒,可是杯酒入喉,解忧忘愁,哪是随便能戒得掉的。
已经没了睡意,他索性起身,一个人悄悄溜了出去。
昨夜的雪停过一阵,清晨却又开始下,街上也已积了薄薄的一层,凌解春踩上去,便留了浅浅的一个脚印。
走了一段路再回首,身后的脚印又被湮没无踪了。
仿佛他从未走过那段路。
或许是这清冷的晨光分外合望秋的心性,他今日格外想念他的小和尚。
他也无处可去,循着那钟声,便信步走到了皇檗寺。
和尚们也方才起身不久,正在大殿里上早课。
一来时辰还早,又因着开始落雪,这个时候还没有香客上门,寺中大门依旧紧闭。
寺外有一株巨大的银杏,树叶早已落光,无尽的枯枝向还未发白的天际徒劳蔓延,被落雪淹没。
他站在树下,只听得里面的诵读声,绵延不绝。
金陵白家与毗卢寺只隔了一道街,每日卯时也会准时响起钟声。
彼时的凌小公子只会觉得钟声聒噪,平白扰了他的清梦,又何曾想过今日,他夜不安枕,独自走了许久,只为站在这里,聆听那亘古不变的吟诵。
他只是在年少不知事时爱过一个小和尚,却对那些佛经一窍不通,更不知那些和尚在唱诵些什么,走了一下神,那诵读声便停了。
“吱呀”一声,寺门被推开了。
推门的和尚见到凌解春站在门外,下意识四下张望了一圈,又将目光落回到他身上,仿佛在质问凌解春:“人呢?”
凌解春也觉茫然,他呆呆地摸了摸鼻子。
本来想装作一大早来等着进头香的香客,但这和尚的表情,怎么像是不欢迎他?
大概是被什么贵客预定了,这里毕竟是皇城脚下,贵人多如过江之鲫,凌解春也不想去自讨这个没趣。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刚想转身离开,身后却不知何时来了个人,沉声问道:“怎么是你?”
凌解春身子一僵。
越是贵人,越是迷信,可沈萧辰给人的感觉不大一样。
没有贵人会一大早轻车简从,一个人衣着朴素地,亲自走到佛寺来进香。
更何况平日里不曾见他礼佛,亦不曾见他虔诚。
凌解春眉尖蹙起,旋即又松开,回身一揖到地:“宁王殿下。”
他没有回答,沈萧辰也不予追问,堪堪与他擦肩而过,轻车熟路地向寺内走去。
一身烟灰的布夹袍,穿在他身上不觉臃肿,反是有些空落落的。
他年岁未成,少年人总归显得单薄,但他身形颀长,隐约可以期许未来的宽肩窄腰,柔韧有力。
端看背影,他与瘫坐在轮椅上的望秋并无一丝相像。
可他今日的穿着,无端有了与望秋相似的清冷感觉。
他一步步向寺院深处走去。
四面神佛,仿佛要将他吞没。
他在三千微尘里倏尔回眸,温声道:“一起?”
丹漆不文,白玉不雕。
愈是朴素的灰,愈衬得那眉眼浓墨重彩。
粗布荆钗,未曾掩其国色。
金装佛像在他身后,寸寸金箔凋零,黯然失色。
凌解春被他突如其来的温和鼓惑,不由自主地跨过高高的门槛,随他迈进了寺中。
一同走进大雄宝殿,站在丈许高的佛像下,神佛垂目,在被巨佛视若蝼蚁的目光下,任谁都觉得自己渺小。
佛前燃着檀香,可是仔细嗅起来,总归是与记忆中的味道不同。
望秋曾讲过,哪怕是一样的香料配方,不同人合的香,燃起来也不是同样的感觉。
他过往只觉无稽,直至前世的最后,自陈旧信笺上再嗅到那熟悉又陌生的香气。
他不自觉地抬手嗅了嗅腕间的佛珠。
香气温润柔和,不似身侧的这个人,身上总带着一股肃杀的冷意。
像是将北境雪冷霜寒的血气都带了回来。
与江南温润的佛前沉香,终究是格格不入。
虽是以杀止杀,但杀念一动,不知佛祖……还会庇护他么?
沈萧辰一路沉默,起身时,凌解春忍不住开口问道:“没想到六殿下还信这个。”
平常敬佛的人家乔迁后,会第二日一大早会去附近的寺中敬头香,没想到沈萧辰身为皇子,竟然也会如寻常人家一般。
沈萧辰狠狠地收紧了眉心,肃声道:“神佛面前,不得妄言。”
凌解春无语,忍不住分辩道:“我觉得我还是蛮有佛缘的。”
“怎解?”沈萧辰从善如流,问道。
凌解春哪里知晓怎解,他总不能讲,我是重生回来的,前世我与你的双生兄弟在佛前私订了终身又始乱终弃,今生回来却将他弄丢了罢。
他鼻子一酸,顾左右而言他道:“或许哪一日我便来出家了。”
“出家人不能食荤腥。”沈萧辰自然地接话道。
“……”
这竟是你觉得不可出家的理由?!
凌解春突然想起来,他记得常公公讲过沈萧辰不吃素。
好家伙,一顿素斋都不肯将就,怎么好意思一大早过来进头香。
凌解春腹诽道。
但他当然不敢讲出来,只得违心应道:“殿下教训的是。”
沈萧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大概是奇怪他只是讲了句实话,怎么在凌解春眼里就变成了“教训”。
“我只是随便讲讲。”
“臣明白。”
“虽说肉食者鄙,但一旦食过荤腥,再戒掉会很难忍受。”沈萧辰想必并不擅长说服旁人,此时甚至显得有些词穷。
但他字斟句酌的样子,却仿佛很真诚。
“臣明白,臣谢过殿下好意。”凌解春敷衍道。
沈萧辰平时就话并不多,被堵了两句便又沉默下来。
两人一同出了皇檗寺,凌解春率先道:“臣要去礼部点卯了。”
“离卯末还有些时辰。”沈萧辰道。
“礼部元大人要求我们在卯正前点卯。”凌解春面不改色地扯谎道。
凌解春拜别了沈萧辰,绕了一圈回到博望巷,又在汤饼铺前遇到了他。
那人坐在铺前的简易交椅上吃包子,丝毫不显局促,大概是不肯相信凌解春的品味,又叫了一碗汤饼,刚喝了一口,秀致的眉心便蹙了起来。
若是凌解春,怕是不会再吃第二口了。
但他不同,他坚持又捡了一箸,含在嘴里认真地咀嚼。
如果没有他越拧越深的眉心,或许真的会以为他在品鉴什么人间至味。
哪怕是凌解春正大胆地盯着他,他并没有注意到,因为大部分客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
汤饼的热气在冬日寒阳中氤氲升起,更衬得那人恍若天人。
他似乎一点都意识不到,哪怕是穿着粗布麻服,他的风仪气韵也与此地格格不入,以至于卖包子的婆子都不再大声吆喝,盛汤饼的手势都跟着肃穆了起来,仿佛她手中的碗正要送到供案上去。
比起锦衣朝服,这身粗布衣裳倒是更适合他。
凌解春本想趁沈萧辰专心吃早餐时偷偷溜走,奈何他家青砚也在排队买烧饼,远远地认出了自家公子,兴奋地向他招手,大声道:“公子!你也来买包子啊!”
沈萧辰自然也闻声看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进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