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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重生 ...

  •   噩梦竟被他做成了美梦。

      醒来的时候,眼角挂着泪,唇角却噙着笑。

      摇橹挨乃,素衣衰服。

      凌解春愣愣地看着身上的衰服,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死的人明明是他自己,怎么衰服却穿到了他自己身上?

      他手上微微一动,手便从袖子里滑了出来,凌解春怔怔地看着那明显属于半大少年的一双手,一脸的不能置信。

      是了,他无儿无女,孑然一身,又是个新皇亲自圈斩的罪人,除了他自己,又有谁能为他守丧?

      他张了张口,喉头干哑,身上忽冷忽热,头痛却堪比断首之痛,浑身沉重得动一动手指都费尽了全身的力气。

      岸上嘈杂声渐近渐远,船离了岸,微微震了一震,放缆船工的吆喝之声亦远亦近,远似前生遥不可及,近却似是就在耳畔。

      门帘微动,杂音与初秋的寒意一并喧然而入,灌进耳中,令他头痛又重了三分。

      凉风撞在他炙热的脸颊上,神识方渐渐回转。

      凌解春艰难地抬起手指,从完好又滚烫的脖颈上擦过,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怔忡不能置信。

      进来的人也是凌解春认识的——是他是书童青砚。

      禁卫军乱刀砍死在他眼前的青砚。

      竟然还是孩童的模样。

      凌解春目光涣散,半晌才真正看清了眼前人,迟疑地唤了一声:“青砚?”

      青砚已然端着药案喋喋不休了半晌,适才被他打断话头,只觉他语调奇异。

      青砚亦是读过书的人,他觉得凌解春那腔调,若是非要形容,仿若穿透时光瀚海,在唤一个不曾归来的故人。

      青砚怔了一晌方才放柔了声音道:“公子?”

      凌解春一肘支榻,坐起身来,青砚慌忙放下药案,上前扶住他。

      凌解春抓住他的手臂,手指渐渐收紧,那神色,仿佛是临溺毙之人死死地抓住一截浮木,怔怔地凝望着这个陪了他整整三十载的书童。

      凌小侯爷自幼爱美人,连身边的书童都是长得极标志的人儿。

      只是他年岁未成,如今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孩童模样。

      青砚被人看得多了,早习惯了的,却被他如今的目光看得毛骨悚然。

      少年生了一副好皮相,目光盈盈,看人的眸光很深,总似饱含深情一般,年岁不大,却端地风流多情。

      从扬州淮南侯府,到金陵城的渊声巷,不知有多少怀春女儿家的心被这双状似多情的眸子骗了过去。

      他青砚是什么人?幼时差点被卖到窑子里,被他家公子英雄救了美才没能沦落风尘,这眼神,他可太过熟悉了。

      可是,他跟了凌解春这么多年,也未曾见过他家三公子有龙阳之好啊。

      青砚腿都软了,结结巴巴道:“公……公子,我……我我我可是家中独子。”
      青砚哭丧着脸:“我娘还指望着我绵延香火,传宗接代呢!”

      凌解春被他的话恶心了一通,也觉得这执手凝望太过矫情,抖落了一地恶寒,扔了青砚的手道:“到哪里了?”

      他家书童此时确是生了一副好相貌,但禁不住未来二十年蹉跎,他对他日后的样子还记忆犹新,那可真是……啧。

      他不由得多看了青砚一眼。

      模样这么标志的孩子,是怎么生生将自己吃到两百斤的?

      丢开青砚的年纪,凌解春又不动声色地四下打量了一通,心下已经慢慢了然——这是在船上。

      南地多水路,再看这船仓中的布置,那一人长的绿得发乌的翡翠如意,雕了金的床榻,漆了朱的书案,红得发黑的玛瑙灯……

      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啊……真正在权贵堆里打滚了近二十年的凌解春不禁捂脸。

      这分明就是他年少时在凌家惯用的船——当然,钱是出自白家。

      再结合自己身上的丧服,他已经大致知道如今的年岁了:

      这应是在景和十七年,他父亲与长兄被派往云州平叛,双双殉难之后。

      他凌家不过是扬州城一个破落门户,人丁本就不旺,顶着个不高不低的淮南侯名头,凭借着凌彻的军功,手中掌了些兵权,方在那帝都中站稳了脚跟,得了几分青眼。

      但这余晖之下站在风口浪尖的,仅是他爹淮南侯凌彻和他长兄淮南侯世子凌解江罢了。

      人走茶凉。

      况且,他们最后打了一场损失惨重的败仗。

      淮南侯和世子都没了,家中能管事的只剩下凌解春和他同样庶出的二哥凌解河,灵前两两相望,谁也没资格继承爵位。

      往常这个情况,应是宗族内商量出个人选,由个德高望重的耆老往京上一陈,朝廷下个哀表默许便是。

      但扬州凌氏本就是个小宗族,人丁不旺,能讲得上话的耆老更是一个都无。更何况仗没打赢,淮南侯的府兵却几乎死绝了。

      侯府内硕果仅存的凌解春兄弟两个都未及弱冠,没有一个靠谱的长辈在世,不知道这爵位如今是福还是祸,处理完父兄丧事,二人合计了一通,一拍两散,凌解河往京城投靠了年少时的先生,凌解春就近投奔了金陵城舅父家。

      一个科举入仕,一个做了富贵纨绔子弟。

      淮南侯府在权贵如过江之鲫的京中名不见经传,在江南一带声名却是实打实的有过实权的侯府,凌解春的日子,过得自然要比凌解河滋润得多。

      朝间再也无人再提起这没落的淮南侯府,这一个小小的世家,本应就此渐渐湮灭无闻。

      谁料三年后西南地动灾后大饥,老皇帝忧心难安,御驾突然到达户部的时候,户部尚书带着两位侍郎正在延英殿与诸位将军大打出手,户部一群长史小吏跪倒一片,面面相觑,谁也未敢出声。

      这时候年纪轻轻的清吏司长史凌解河站出来,执礼端严,对答如流,世家子弟、谨严家风淋漓而现。皇帝不由惊绝万分,一问之下,这才恍然记起当年双双罹难于云州的淮南侯与淮南侯世子来。

      无功无过,不声不响。

      破败的门第,年少的遗孤,在这贵胄当道朱衣满巷的长安城里听不到一声叹息。

      重情的老皇帝难免叹惋感慨了一番,当即要赐还爵位。

      出人意料的是,如此雨露君恩,多好的传奇话本,本应上演的一出传奇佳话,年轻的户部司长史却跪在御驾前,以生母出身卑贱为由给辞了。

      凌解河的母亲乃是行舟歌女,如今他年纪轻轻,职位不高,自然无人说道,但他日若爬上高位,再被有心人指摘,以此做出文章来,也确是理亏不妥。凌解河在长安城沉浮数年,心中门道最是清楚不过,他已经在这长安城中站稳了脚跟,但他的弟弟还没有。

      如今世家当道,重出身重名节。想做人上人,靠他一人可不成。

      与其做一个随时可能因身世受人指摘的淮南侯,倒不如做一个友悌恭让的清白文官。

      野心勃勃的户部长史再明白不过,只有根基够稳,才能紧紧盘结于地,凌于层颠,横生出漫天枝桠。

      他不介意借己之力给幼弟铺一条康庄大道。

      左右得到的好处,都是他凌家的。

      况且最重要的还是,长安大,居不易。在京中钻营,与那些贵人周旋筹措,最需要的是银子。

      凌解河两袖清风,背后可没有一个好舅氏可供仰仗。

      而凌解春不一样,他有的是钱。

      果真,皇帝回宫后着人一查,知这凌家还有一位小公子在江南,母家地位虽不高,却到底是个良家子。

      合适。

      这一跪一拒,凌解河得了皇帝青眼,得了士林中滔天声名;凌解春得了个安稳爵位,得了泼天富贵。

      双双抓住了锦绣前程。

      只是年轻的凌解河和年少的凌解春当时都还不够明白,家破人亡到底意味着什么,没有兵权、没有姻亲,只得依附皇权的淮南侯府在这波谲云诡的长安城中将要面对的,又是何等复杂难解的局面。

      这纷乱错综的棋盘,这一城池的,就这么砸在了青溪里寻常巷陌、每日推着望秋在秦淮河边疯转的凌解春身上。

      旧事不堪记,转眸已然是来世山迢水遥。

      “刚过楚州了。”青砚道:“停了一夜,见公子睡得好,便未叫醒公子。”

      凌解春正闭眼揉着额头,听了这一句,抬头奇怪道:“楚州?怎么是在往北走?”

      青砚奇怪道:“我们要入京,自然是在向北走。”

      凌解春震惊道:“我们不是要去往金陵城么?”

      青砚也怔住了,他家小公子一醒来便有些奇奇怪怪,讲的话也莫名其妙。

      青砚摸不到头脑,只知满头雾水地向他家公子强调道:“我们要入京啊……”

      凌解春道:“如今是哪一年?”

      青砚愣了一下,迟缓道:“景和十七年。”

      凌解春小声嘀咕道:“那没错啊。”

      景和十七年秋,他正应是往金陵投奔舅父、继续勾搭他的小和尚啊。

      那之后才有他们……咳。

      青砚茫然了半晌,突然恍然大悟,端起药来:“吃药了公子!”

      讲了一会子话,他险些都忘了,他家公子正病着呢!人发着热,嘴里讲些瞎话,太正常了!

      凌解春却忽然回过神来,掀了被子,推开青砚冲出船舱。

      药被打翻在地,昏黄的汁液溅了衣角,凌解春却无暇他顾。

      青砚急得跺脚:“公子!药啊!药不能停啊!”

      凌解春却顾不得他,他一胸膛的意气,撑住了他的病体,撑住了那一口气。

      头不重了,身子不痛了。

      他像新生的婴孩一般,一身的洁净与清爽。

      他本来就是新生。

      如果这是梦,那为何不去将这梦做得更完美些?

      他撑着舱门,向船工大吼道:“掉头!去江宁!”

      他到底在前世做近二十年家主,一身的威仪气势,那些船工听了,竟然也真的调了帆,操船缓缓停在河中。

      凌解春拾步走向船头,摩挲着那已经有些年头的乌木栏杆,对着一江浩浩荡荡的秋水,仰天大笑,笑着笑着,笑得落下泪来。

      秋风浩浩殇殇,天高云阔,北雁南飞,清鸣声声。蓦地吹散了凌解春胸中的郁结块垒。

      万里山河,千载城池。

      近的是风流蕴藉的旧都江宁。

      远的是锦绣遍地的新京长安。

      一朝堂的道貌岸然,底下是分明烂透了朽骨,却堂皇披上堆金勾银的袍饰。

      去他娘的帝都长安,老子不去了。

      去他娘的淮南侯,老子不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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