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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渊声巷毗卢寺中有一百零八个石雕小罗汉。

      个个滚圆滚圆,形态各异,憨态可掬。

      凌解春一生中最无忧无惧的日子,便是年幼时随娘亲省亲,回金陵城娘家,宿在青溪里渊声巷的白府中。

      他娘亲是侯府妾侍,外祖家也不过是金陵城中的一户商贾人家。

      交游的,自然也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市井人物。

      可是他不一样,他是侯府里专横跋扈的小霸王。

      白家人供着他宠着他,金陵城中没有人敢招惹他,除了渊声巷的毗卢寺里,一个名唤望秋的小和尚。

      他只是看了他一眼,他便痒得如同百爪挠心。

      小和尚不良于行,身着灰扑扑的僧袍,被他抱来置在一群石雕小罗汉中。

      求请的僧人来了一波又一波,却没有不识相的敢去扰了凌小公子的好事,他就只能低敛着眉目地坐在那里,从日出坐到日暮,沉静得几可乱真。

      只有那眼角的泪痣别样的红,红得如同毗卢寺阶前铺陈蔓延的曼珠沙华。

      红得多年后凌解春想起来便辗转反侧。

      他是怎么舍得这样欺负他的?

      回顾平生,凌解春并无悔事,此可算做一桩。

      红得凌解春的头颅枕在冰凉的刑案上,面对着血色铺陈在积雪上,也只想到那红缀在他苍白的脸上。

      眉眼分明是浓墨重彩的黑,可是他人物清淡,在凌解春回忆里都浸了一层温润的水色。

      只有那点红冲破了氤氲的岁月,沉沉地烙在他的记忆中。

      金陵城春光太明媚,夏日太灿烂,秋凉太爽利,冬雨太旖旎。

      而他已经一别经年,山水迢递。

      望秋仿佛寄了许多信来,他却总是不记得回信。

      要听曲、要赌牌,喝不完的酒,应不完的席。

      凌解春投身期间,汲汲营营半生,无暇再往那遥远的深巷古寺里回望一眼。

      再后来望秋的信寄得越来越少。

      从一开始的一月三五封,到一月一封,一年一封,到最终数年终岁再无一言。

      连这个人,他也只在午夜梦回时方才偶尔记起。

      眉目已然不分明,却还记得眼角那惊心动魄的红。

      记得他们在佛前描白,乱红迷了他的眼。

      直到最后抄家灭族,禁卫军在他书房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撒落了一地清笺。

      未拆封的清笺中夹杂的一串十八子,被抄家的军汉随意撕开。

      丝线旧了,一触即断,桃木佛珠随纸书散落一地。

      清脆的佛珠落地声中,积年的尘灰飞扬,他不由自主呛咳了一声,却似嗅到了那纸墨上沾染的沉檀旧香。

      此别经年,君安否?

      此书以绝……不相为念。

      愿君得偿所愿,名标青史,位列阁臣,鸾凤和鸣,兰薰桂馥。

      最后的二十个字,分明都是极好的祝语,可惜了,凌解春筹措半生、也未曾能做到其中一字。

      字书端正拘谨,唯独最后的几行字温柔凌乱。独带了一丝怅然若失。

      经年往来风月中,凌解春从中莫名读懂了一丝缱绻温柔的少年心事。

      落款于景和三十二年的初秋。

      多年来酒色浸润的脑子蓦地清醒了片刻。

      惊觉他居然已经忘记了,忘记他年少的时候,也曾许过一个人终身。

      旧日烟景,流年似水。

      就连这最后一纸书信,距离如今,竟然也已经整整七年了。

      久远的连馥郁的香气都已然消散殆尽。

      少时不识情爱,只因那人间太过绚烂,年景实在缭乱,他沉溺其中,无暇去思量那悠远绵长的情思。

      谁会将年少的戏语当真?

      他在佛前吻过他抚过他,就算定了终身了么?

      佛祖认么?

      他今日跪在这刑场上,是否就是二十年前曾渎神的最后注解?

      可是那信已是景和三十二年呐……

      不顾镣铐缠身,凌解春艰难俯身,拾起一颗滚落在脚边的佛珠。

      垂手下来,手背上有一道浅痕。

      年岁太久,已然淡了。

      景和三十二年,年已而立却一事无成的凌解春在醉春楼中,为楼里的琴娘子写下一纸长安伤琴赋十八套词,凌小侯爷半生功业不遂,这酒酣梦醉后的一曲风流却震了天下。

      一时间洛阳纸贵,才名与艳名齐播于野。从漫漫长安道、至边外关城,贩夫走卒,临水浣娘,都堪堪传唱此一曲。

      那当真是,好大的排场,好盛的声名。

      却也拉开了景和末年那场悄无声息开场的离乱之始。

      也注定了今日的凌解春身首异处,暴骨荒野。

      多年之后,凌解春死到临头,见那时光中逐渐涣没的字迹,方才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那个傻子啊,莫不是到了艳词传唱江南那一刻,方才死了心、绝了意。

      可是这最后一封书信,最后只是被刚刚名扬天下、刚刚尝到了盛名的凌小侯爷随意丢在了故纸堆中,连拆开望一眼的兴致都未曾有过。

      不过是个年少的贫贱旧友,带着那遥远故都陈旧破败的矜持与寒肃。

      真正见识到了那帝都煌煌高门大族、世家贵胄的凌解春,实在不愿再去追寻那渊声巷中失意又诗意的童年与少年来。

      那个连走路都不会的小和尚,早已被京华炙手可热的凌小侯爷丢了,弃了,忘记了。

      连同那佛前炙热的一吻。

      时光不会倒流,失去的无法挽回。

      这一生深恩负尽,却无以为报。

      可是望秋的情意太静谧,似乎没有怨,无有悔。

      仿佛辜负了、忽视了,也无伤那一分的清幽与宁和。

      连断意之书,都肯问上一句:此别经年、君安否?

      那些旧信笔触温良,连查抄凌府的禁卫都懒得再多看一眼。

      信手掷了,由使役草草扫做一堆,火光下尽化于飞灰。

      连带着那廿年钻营,廿年风月,二十载筹措,二十载风霜。

      侧首遥遥南望的凌解春,冻得僵硬的唇角蓦地抬起一丝笑意来。

      这一笑,乱发囚衣之间,也当真是色如春花。

      杀人无算的刽子手执刀的手都不由顿了一顿。

      蓦地回想起先帝的那句:“堪为五陵第一人”。

      凌解春想,以望秋的心性,他魂归故里,望秋亦还会愿在佛前替他诵一遍往生之咒。

      这一世,便不算是枉来。

      他嘴角不自知地噙起一个笑来。

      北风夹杂细雪如刀。

      冷铁透骨,凉意从骨缝中一丝一缕浸入,只余掌心那一颗佛珠,温润一如当年的江南细雨。

      不远处僧道作法之声遥遥传来。

      原来要杀这么多人,新登九重之巅的那个人也会惊惧。

      飞雪如梅舞。

      夹杂着佛号喧天。

      监斩官口中,一个一个姓名拉长声音唤出。

      死生已断。

      候斩一千廿七人,他凌解春不过是其中微末不起眼的一个而已。

      签牌落入薄雪青砖,在混沌的梵音中,清脆地一声闷响。

      刽子手再不犹疑,手起刀落。

      血汇入血铸的冰河,蜿蜒流过冰冷的午门前。

      那刀够利。

      断首之痛,壮志成空,抵不过心底突如其来的钝痛,二十年未曾去回应过的痛楚。

      青灯黄卷,晨钟暮鼓。

      眉眼沉静,明明宛如古井深潭,却原来早已是暗潮澎湃。

      缱绻眉目间,波澜汹涌而生。

      头颅飞起,他甚至还有心去欣赏了一把日月倒悬,天光晦暗。

      若是能再见他一次便好了,他想。

      可惜,他只能与无数熟悉或陌生的头颅一同飞扬落入雪泥血浆,徒染一脸脏污。

      所谓的五陵第一人,最后亦不过是一颗污浊难辨的首级、一具破烂的皮囊。

      与生前的亲朋、故旧、玩伴、死敌一同胡乱扔去乱葬岗,薄土掩身,深雪埋尸。又做了千秋邻里。

      来年春日,只剩一抔凌乱的骨骸,再辨不出你我。

      此生已然行至末路。

      最后的识海之中,他却想到,那道意味不明的问罪诏月前便已经下传二府一十四道。

      那毗卢寺里的望秋,是不是也已经知晓了他的死期?

      渊声巷口便是高高的告示樯,可是那告示墙太高、太高了,他的小和尚坐在轮椅上,怕是拼命仰了头也看不到。

      或许,是根本传不到了,柔浑的铁骑、西南的乱军早已将帝国割得七零八落。

      长道漫漫,故里迢迢。

      到底,是归不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据官方剧透:攻第六章出场,第十一章两人见面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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