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食单》漱欢

2、2

　　这话没说错，兰萌坐在会议室里，正了正领带。他的确是研究近现代史学的——主攻食物发展史，为了吃饭兼修一门营养健康学。

　　前方老式可折叠QLED屏幕光线暗淡，显示着一行字——“西南地区近代火锅发展史年会。”

　　说是年会，瞧这屋子里零零散散地坐了不到二十人，要么头发花白，要么秃顶，若是排成一排看过去还能欣赏到或高或低的鼻子，什么颜色的皮肤都有。

　　“兰，”一个老学究颤颤巍巍地走到了他跟前，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会议室里最年轻的面孔，“我们还是上一次开会的时候见过吧，这都……五年了？”

　　兰萌站起身，点点头：“是啊，上次是在重庆办的。”

　　“哎呀，后生可畏啊！小伙子！”那老年人连连夸赞道，“自从机器代替了手工食物，咱们这个学科，多少年没有新鲜血液了！”

　　兰萌笑了笑，那是，想破头都没几个题目可以做了。

　　“孩子，要跟上时代潮流啊，多做点新鲜题目，研究一下未来发展趋势嘛。”那老头子苦口婆心，似乎在暗示着他。

　　会议刚开始十分钟，兰萌作为优秀青年学者上台发言。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会议室的窗外忽然锣鼓喧天。透过这第十层楼的玻璃窗，巨大的全息屏幕顶部与会议室齐高，若是向下望去，就能看到宽阔的广场上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一阵翻江倒海般的音乐声响起，主持人声嘶力竭的声音起码被扩大了一百分贝：“欢迎大家参加我们第一百届成都名厨101！虽然自2019年我们办了第一届之后，已经九十八年没有再举办过了！”

　　兰萌站在会议室中央：“喂。”

　　好巧不巧，话筒没声了。

　　这老旧的设备，糟心的安排！主办方说好的资金支持完全跟不上！

　　外面的声音继续：“……我们今年的大赛，吸引了全国、乃至于全世界的关注！本赛事主办方与所有赞助商共同向大家保证，一切食物，从材料到工序，全部手工！全部手工！门票只允许线上抽取，严禁违规售卖！你是不是那个最幸运的人呢？请持续关注我们的赛事！今天，是我们第一场正式比赛101进99！我们将进行全场的制作直播，接下来有请食物制作人们出场，他们将在现场观众们的评选中获得食物关键词和评分。请观看直播的你pick最喜爱的制作人，为他/她投出关键的一票！”

　　老学者们此时已经站在窗户边，其中一位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唉，这么大型的比赛，都不邀请一下我们吗？好歹，我们也是研究食物的。”一位安慰说：“咱们这总追溯过往，不符合人家标新立异的节目需求，观众才不爱看。”另几位附和道：“哎，看看就得了，也不是我们能吃的，您老这身子骨，活到120没问题，别吃这些伤身子的。”

　　巨大的全息屏幕上滚动显示着101位参赛厨师们的头像——参赛者的身份和背景都大不相同，有来自夏威夷的，加纳的，加拿大的，突尼斯的，法国尼斯的，奥地利的，澳大利亚的……各色皮肤和性别的厨子们都陆续登场。

　　“好啊，”其中一位老爷子感慨道，”这看样子都是创新菜系啊。”

　　“是吧，咱们成都这一百年多年可是经历了不少，与战略沿线上的国家来往密切，本地菜系与其他地方的菜系都融合在了一起，世界人民大融合嘛！包容进取！”另一位挺着肚子说。

　　“唉，我还是想念小时候食物全面机器化之前的日子，那时候的面条啊，贼香。”

　　“你就想想吧，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爱吃我们那会儿的东西。”

　　“他们也没吃过怎么知道不爱吃？”

　　兰萌浏览着那些创意菜的名字：爱琴海沙滩上的贝壳，莫扎特的珍珠项链，贡嘎登山者……千奇百怪，无所不有。直到最后一位，姓名，“知也”，菜品名，“杜甫肉”。

　　兰萌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咱们今天的会就先这样吧，”一位老先生看了眼时间，“我得回家接孩子了。”

　　其他几人纷纷附和道：“是啊，这个时间点该去吃饭了。”

　　“那咱们就下一届的时候再见？”

　　“下一次去昆明吧，据说还有家手工的砂锅米线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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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萌对此次持续不到三十分钟的年会感到惆怅，会议记录怎么写，没有会议记录明年的研究资金怎么办？真是头疼，他转念一想，反正闲来无事，想到存储器里的那张门票，就决定去看个热闹。

　　广场入口处唇红齿白的全息美女嗲着声音：“哎呀小哥哥你可算来了，请收好您的门票，拿着一枚表达爱的号码牌进场，您将可以吃到随机抽取的十位厨师的菜品，记得给他们打分并对着镜头说出你的感想哦。”

　　第一个，兰萌幸运地抽到了一位巴蜀厨师，菜品名称：辣子鸡的一生。直播屏上粉丝们疯狂地刷着礼物：“小美加油！小美这次地想法特别有哲学深度，引人思考！”

　　当兰萌看见一只完整的白斩鸡被完整地分离了躯体与干辣椒一起呈现在眼前时，按住了自己反胃的情绪。戴着透明口罩的女孩儿站在厨师位上，一脸忐忑不安：“你要不，尝尝嘛？”兰萌伸出的手在他瞥见菜刀上粘着的鸡毛时颤抖了一下。

　　第二回抽到了一位德国厨师，菜品名为“三丝猪排”。兰萌抿了一口汤，在水渍接触到舌头的一瞬间感觉到了一丝酥麻。太可怕了，他放下了手中的小碗，转过身不想让摄像机拍到他的表情。随着他的侧身，屏幕上开始密密麻麻地刷起了“好吃到令人痛哭流涕”，后面还跟了无数的感叹号。

　　……

　　第十位厨师，兰萌其实已经有点饱了，只不过看到知也的名字，决定最后去瞧一瞧。奇怪的是，不同于之前那些花里胡哨的摆盘，知也的桌子上一片干净，就和他旁边没有几条评论的直播屏一样。

　　“你来啦？”知也看了他一眼，兴奋给他端了一个小盘子，“喏，地道川菜。”

　　一盘豆花，配上一小碟黑漆漆的蘸料。

　　兰萌犹疑了：“……杜甫肉？”

　　知也一听，唉声叹气：“本来我自己想了个名字，但是主办方说不够有创意，不会有人投我的。”

　　“你自己想的叫什么？”兰萌好奇道。

　　知也有点不好意思：“千秋雪。”

　　兰萌一下笑了出来，还挺有文化。那盘豆花摆得方正，细看才能发现它整块被切成了薄片，果然如冬天的雪花，入口即化。兰萌吞咽了一下，在知也一脸“怎么样好吃吗”的眼神中评价道：“总的来说比刚刚那些要正常许多。但是吧，这个豆花太细了，吃不出什么味道，还有这个蘸碟……”他有点不忍心太过直白，把后半句“跟一团虫子被压碎了一样味同嚼蜡”吞了回去。

　　知也眉梢上有些难过，小声哀叹道：“果然，我就说吧。”见兰萌好奇的目光，他才又弯着眼睛道：“不过没关系，我特别高兴能做自己认同的菜。我本来就是想在这里做一些简单的、纯粹的传统菜，虽然水平有限，也算是试过了。只不过，我还有好多道菜想做给大家看看呢，就算坚持传统，还是会很受欢迎的。”

　　兰萌听见他这样说，心里生起一些异样：“我觉得很好。虽然味道有待改进，但是让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票给你了，可不许输啊。”

　　“重在参与嘛。”知也笑嘻嘻的。

　　“比赛就是要赢，不然你比个什么？”兰萌转过身对着镜头，神态自若，“很久没有吃到过家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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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单揭晓的时候，兰萌还没离场，他顺着屏幕从上到下找着知也的名字。从第一个，到第50，没有。50到80，没有。81到90，没有。91到99……第99名，知也。

　　“哇居然还有下一场，”知也歪着头，“99进50，看来是二轮旅游节目。”“别灰心，”兰萌盯着人像旁边的票数统计，“虽然场外观众没有几个投你，但是你看，所有吃过你菜的人，全都投了你的票。”

　　“对哦，”知也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证明大家还是喜欢我的菜的！”

　　“至少，他们认同你的想法。”

　　知也耷拉着眼睛：“光有想法是没用的，我还需要一些更加纯正的属于成都的味道。可是这半个世纪以来，只有一位老师傅懂得传统菜，他两年前去世了……”

　　“你下一道菜打算做什么？”兰萌问。

　　知也说：“想做藿香鲫鱼。我馋江里的鱼很久了。这次主办方可大方，所有新鲜食材都可以采购。可是藿香和泡辣椒……”

　　兰萌想了一下：“我记得，王嬢嬢那里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