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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   那年我十六,学校给我们开了外文课,负责教授外文的是一个绾着发的女老师。

      “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活脱脱从书中走出一般。

      说来两年前的清明之后,我再也没同那巫女说上话。倒不是我不愿,是巫女刻意避着我了。想来我在城中求学的这些日子,乡里大概又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赖在她身上了。她怕连累我,便不同我打交道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我的外文老师,我会想起家乡的巫女来。

      她们明明是两个极端。

      一个走在时代的前锋,教授外文;一个困居时代的末梢,传习巫术。

      由于上课走神,我答题没答上来,下学被罚去了办公室抄书。

      鬼使神差地,我问我的外文老师,“老师,您知道巫女吗?”

      外文老师神色微动,“怎么?上课走神是在想巫女的事情吗?”

      我想起巫女说过,她喜欢的人从未看不起她,相反还很敬重她,便故意道:“听说她们能够同鬼神沟通,想来邪门得很。”

      外文老师变了脸,上课她抓我走神时都没这么严肃,“我以为世上所有依靠自己本事自食其力、不拖累旁人的人都值得敬重,不论职业是什么。唯有好吃懒做、依靠家里养活还满口礼义廉耻的人,才是最该被鄙夷的对象。”

      我有些惊讶,“老师竟然会这么想。”

      外文老师大概以为我要去督学那里参她一本,“你要是不同意我的看法,督学那里随你说道,总之我问心无愧。我虽不是你的班主任,也不是你的国文老师。但是既然教了你,我就想对你的学业和人品负责。”

      她气势太足,我没敢做声,只听她继续往下说。

      “我不希望我教出来的学生,最后一个个对上奴颜婢膝、只会谄媚权贵,对下趾高气扬、到处欺压百姓。我希望我的学生有大学问,却也更希望他们有大智慧。懂得尊重人,懂得世界上的人应该是平等的。旧的帝国已经沦亡,新的时代已经到来。八旗子弟也不能继续作威作福,更何况你们学过一点知识的,怎么还看不起旁人了?巫女怎么了?巫女没害人,那她的巫术同你的学问不都是一种活命的营生吗?”

      她这一大段话似乎早就想同人说了,一口气说完中间都不带停顿的。

      其实我少时读的书,现在上的学,都有讲“尊重”。但将“尊重”和“平等”联系起来的,我倒是难得听上一次。

      我还真是有幸成为这个听众。

      她讲完后,我正出神回味她方才的话,她以为我被她说愣了,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喂?”

      我立马回过神来,“老师你说得真对。”

      她眼神中满是不信任,觉得我心中大概又有什么幺蛾子在扑腾,这也不怪她,我的同龄人可没有我这么成熟稳重,捉弄老师、打小报告的事情他们都是惯犯。

      我便赶忙替自己自证,“老师,我真心的。您刚刚说的那番话,我确实头回听,也真的觉得挺对的。”

      她这才稍微将眼中的敌意收了收,“对了,你怎么好端端上着课,突然就想起巫女了?总不是书本上提的吧?”

      我潜意识里觉得她同一般的老师有些不同,虽然绾着头发,却没有戴婚戒。我其实有些后悔昨天晚上室友们都在闲聊老师的趣闻轶事的时候,我没有加入进去,反而在看报考军校的材料。

      她见我不答话,倒是不强求,“不想说便罢了,继续抄完你的书,不然今天晚饭可就没得吃了。”

      我赶忙埋头抄书,抄了两三句,便又分心来回答她方才的问题,“老师,其实我走神想那巫女是因为我的家乡住着一位,我上课时看到您,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她来。”

      我发誓,我的外文老师绝对很激动,她方才放下茶杯的时候,手都在抖。

      可是她说起话来倒是冷静,“你的家乡有一位巫女?”

      我猛地点头,“是啊。”

      “你家是哪里的?”

      “离城半日脚程的西南向的那个山村。”实在不是我不愿意说村名,而是我们村没得名字。

      外文老师很久才回我:“原来你是那里来的,难怪。”

      我书抄得差不多了,留给我的时间也不多了,毕竟食堂去晚了一会可就没饭菜给我剩了。

      “老师去过我们村吗?”

      “去过的。”出乎我意料,外文老师居然说了真话。

      “那老师可认识那个巫女?”

      “认得的。”

      我心中八成认定我这外文老师是那巫女的心上人了,且看她方才承认去过我那村和认得那巫女的毫不犹疑。她这性子,也无怪乎当初抗婚那么刚烈了。

      “若是故人。”我故意买了个关子,我平时成绩很好,总是前三甲,方才外文老师连个机会都不给我直接点我名过来抄书让我好没面子,我便不想那样直接地替巫女带话了。

      “若是故人怎么?”外文老师果然心急了。

      “若是故人,便道一句,那厢安好。”我到底比我的同龄人成熟稳重,真正捉弄人的事我可不干。

      “你何时返乡呢?”冷不丁地,外文老师这句话倒是比我想起巫女还要没头没尾。

      “清明吧。也就四天后的事情。”我从实道。

      “你是走回去还是坐车呢?”她问道。

      虽然听着不像是真的关心我,但是给出答案倒也没什么大不了,“我走着回去。”

      “走过去要半天,祭祖仪式在上午,你岂不是错过了?”她似乎对我老家的仪式也有些了解。

      “我提前一天回去。”我道。

      “那我们一起吧,到时候在出城口子那里汇合,我喊个车,我们正好一趟走。”

      她这个提议我无法拒绝。我家原是会叫车回去的,但是那是我爹娘叔伯的待遇,因为我要念书,他们比我先两天回去准备。

      “可以啊。”我说完后觉得自己反应有点大,似乎生怕她反悔。

      “那好,我们三天后见。”

      三天后我们确实一同到了村口,但是她却没有往里走。或许是重视当初的那个“一日不嫁一日不见”的诺言。

      我同她说了好几遍巫女住在山顶,一般不下来的。她这才同我进了村。

      但是最终她也没有参加第二天上午的祭祖仪式,虽然我爷爷听说她是我的外文老师,盛情邀请她去半山腰观看我们这里颇有特色的传统祭祀典礼。

      或许是她还要赶回城里参加她家里的祭祀,我们没有一道回去。不过不打紧,这回回城我可以蹭我爹娘叔伯的车。

      临别的时候她托叶我同巫女带好。

      不过这句带好,我带到的时候迟了许多年就是。

      后来日子照样过,我照样念书,想着考那一等一的军校,为国效力。她也照旧教我们外文,同我之间的交流也就是纯粹学业上的对话。

      巫女作为我们的关系的起点,倒是再也没被提过。

      我原本以为她至少会问我一句话带到了没有,我还纠结了好一会到底要不要撒这个善意的谎言。

      但是最终结果来看,她似乎对我很信任,没再过问这事。

      某一天,我们突然就换了个外文老师。我这才想起昨天办公室里她的声音其实很大。

      同她第一天教育我时一样,不卑不亢,有理有节。

      “一个老师,真正能够教给学生最好的东西,便是让他诚实善良,让他认真思考,让他不人云亦云。至于这个老师自己到底喜欢什么人,并不重要。”

      她说的有道理,我深感赞同。但是督学似乎觉得不是如她所说的那么一回事。

      因为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校园里见过她。

      或许是我自己在那之后的两周就顺利毕业了,也考入了我心中理想的军校。

      国土沦丧,我希望我能够早日胜利归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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