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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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家所在的村，是一个山角旮旯里的小村。村里有着赶时髦的少男少女，也有着古老的传统和习俗。
我家在山脚，我儿时的玩伴也都住在山脚，半山腰是葬人的地方。我听着“山不移动，祖灵安稳”的老话，每年清明都按照仪程祭祖。祭祖的时候，往往是一个村的人聚在一起，族长先发言，然后是由巫女来主持仪式。
老一辈的巫女，我有记忆以来就不在了。现在主持仪式的，是一个相对年轻的。据说，她以前同她的外祖母，也就是老巫女，是住在山脚的。可是老巫女过世之后，她就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去了山顶。
我小时候好奇，曾经想要去山顶她住的地方瞧一瞧，差点没被家里的长辈用大竹苕帚给打死。
爷爷教训我：“巫女，都邪门得很。她们眼睛能看见的东西和我们不一样，她们住的地方，你以后不许去！”
于是当时我就想，等我成年了，一定要偷摸跑上去瞧个究竟。
可是机会来得很快，住在隔壁的小弟生了病，家里人一看都说是“那种病”。
我也不敢问“那种病”是“哪种病”，只跟着他们一道去找可以看病的人。
就这样，我成功地来到了山顶，来到了巫女的家中。
那年，我十三岁。
巫女年纪不大，估摸着才二十好几。她看了看小弟，说自己不能治。
邻居当时就火大了，什么难听地话都骂，什么过分的词都往她身上砸。
小半个时辰，巫女倒是一直静静地没说话，也没什么表情。
最后逼得她落眼泪的，倒不是什么不堪入耳的词，我现在年近耄耋，也记得不清了。
只一个词，当时不懂，所以印象格外深刻些——磨镜。
我问爷爷，什么是“磨镜”，却挨了好一顿训斥。之后便被飞速送进了城里，去上私塾。
第二年清明节我回来祭祖，那巫女也倒都还是在，只是仪式庄严，没得机缘搭上一句话。
当天下午，我乘兴在半山腰摘果子，不料那巫女居然主动同我搭话。
与念诵祭词的时候不同，她的声音其实很柔。
“你从城里来？”
我点点头，“是。”
“多大了？”
“今年十四。”
她突然笑了，“是个好年纪。我第一次遇见现在喜欢的人，也是在你这个年岁。”
我突然来了兴致，我只听长辈说之前给她介绍婚事的人都被拒绝了，却不晓得她心里原是有人的，“你有喜欢的人了？”
“有啊。我翻山越岭遇见的。”巫女的表情很陶醉。
见她年纪不大，我便看着喊了，“可喊你阿姐吗？”
巫女没拒绝，只是道：“你家长辈听见了，要打你的。”
“现在就你我二人，你不说，我必然也不说，是不是？”
巫女笑了，“那你喊吧。”
“阿姐，你喜欢的人现在何处？怎么同我提起了？”我自认为长得不像一个姑娘家愿意倾诉闺怨的模样。
“不知在何处，但是她是城里人。”巫女道。
这一来，我便懂了，难怪开始问我是不是城里的。
“现在城里乱得很，军阀混战，阿姐要找的人当真没有下乡避避？”我说完才发现我也是往城里冲的人，便补充道：“我这是读书，必须得往那儿去。阿姐认识的人，应该念书念完了吧？”
巫女的语气中满是自豪，“她在教书。”
“是位私塾先生啊？了不起！”说完之后，我便不由得开始替她惋惜起来，要是位私塾先生，那她确实高攀不上。
“不是先生。”巫女似乎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说出这句话。
“啊？”我一时没能体会她的意思。
“不是先生，我喜欢的人同我一样，是个女孩子。”巫女道。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阿姐同我玩笑吧？”
“很认真的。当年她‘丢了魂’，我外婆腿脚不好，便是我去城里帮她叫回来的。十六岁，她家给她说了亲事要嫁给一个快五十的人，她逃婚，也是跑到我这里。”
巫女说得很简略，但是我也能大致还原这个故事的全貌。
“这便喜欢上了？”只是我还不太理解，这两个人怎么就好上了。
“她逃婚过来的时候，同我一起拜了祖先牌位。”巫女有些羞赧，“她说嫁别人不如同我一起。”
我道：“她喜欢阿姐吗？”
巫女道：“可能吧。”
我又道：“那阿姐喜欢她吗？”
巫女肯定道：“喜欢。”
我笑了一声，“奇怪，你怎么喜欢她的？”
巫女道：“她看得起我，她尊重我。”
我想了想村里人对巫女的态度，有些仪式出于传统不能偏废，要“用”到她的时候，就把人招来。不需用她的时候，便半分“她是人”的观念也无。茶余饭后，把她当谈资。若是她不肯帮忙，便恶语相向。
我不知怎么，就说出了真心话，“可是我还是觉得这个喜欢来得容易。”
“喜欢就是来得这样容易。”好在巫女并不介意，“当年替她叫魂回来，她家里人明着谢我，实际上仪式一结束，可巴不得我赶紧从那宅院里滚出来。”
“她不同。”巫女脸上扬起些幸福的神色，“她醒来后同我说了好些感谢的话，送了我她的玉镯子。等大好了，还来山里找我玩了一道。那时候我住山脚，走个半天就能到城里。我们两个时常往来的。不然你以为，她逃婚，怎么敢信我不会把她交出去？”
于是我终于问出了我一直很想问的问题：“那阿姐现在怎么住在山顶上？”
“她逃婚的时候，我带着她跑来了山顶。发现那里有个废弃的屋子，我们两个一起修了修，就住下了。后来便没下去了。”
这倒是和我听说的不同，但听说的肯定不如当事人讲得真实。
巫女看了看天色，道：“谢谢你听我说这些，再聊下去别人看见了告诉你家长辈，你会被罚的。”
我道：“没关系。不过阿姐怎么想着找我？”
巫女道：“见你不似其他城里人那样排斥我，想着同你说说，也望你若是有日见到了一个头发梳起来，面容极好的女子，同她报我一声好。”
我问道：“既然是熟识的人，怎么不去见她？”
巫女言辞间泛着苦涩：“当时她家硬逼她成亲，还是找到了山上。她拿着剪子大有宁死不从的味道。她家里人最终心疼了，各退一步。她一日不嫁人，我们一日不得相见。”
我觉得着实苦情，“她答应了？”
“她家里人带了壮丁来的。那种情况下，就是打死我硬逼她嫁人也是没得说。不过疼惜她是独女，我又曾于她少时替她叫魂。便想出这个法子。”巫女很有耐心地同我解释道。
我想起上一次小弟那事，“说来，上次那小弟，你是真的救不了吗？”
“救不了。”巫女道：“我立过誓的。当时在替她叫魂的时候，我同神灵发过誓，若是这一次得成，愿意废了这道行，往后只勉强主持些仪式。”
我突然有了个不太确定的想法：“莫不是这样，村里人觉得阿姐枉为巫女，便…”
“或许有这一层，觉得我失了‘灵’，便随意辱骂了。”巫女似在同我说，又似在自言自语：“他们有急事只晓得求神，却忘了心诚则灵，也忘了这并非一日之功。”
我还想多问些她和那姑娘的事情，但是巫女一个劲地催我离开，便只得作罢。
当晚，我温习完功课便读了读报纸。
局势动荡，我其实拿不准下一次我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作者有话说第1章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