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阳》庄玄

1、转校生（一）

　　八月天里，暑气蒸腾，沿街的蝉叫了又叫，没完没了，刺得人头脑发胀。祁念擦了把脸上的汗水，车轮急速滚过那烫得扭曲的柏油路面，只想离这烦人的一切远些。

　　热浪随风扑到她的脸上，哪怕戴着骑行眼镜，前路仍是模糊翻腾的，有无尽的炎热阻挡她的方向。

　　自行车码表上显示她已骑了1204公里，这一路向北，升高的纬度却并未降下什么温来，30多度的烈日炙烤大地，也炙烤那些形形色色奔在路上的人。

　　祁念终于停了下来，从小卖店买了两瓶纯净水，一瓶运动饮料，“咕咚咕咚”地快速解渴后，将多余的水浇到了头上。塑料水瓶空了，祁念发热的肌肤也降下了一些温度，可她的神经仍如这天气般滚烫抽搐。

　　后车带上有根钉子，深深地扎入，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问小卖店的老板：“这附近有修车的吗？”

　　老板放下手机，打了个哈欠说：“有，但大中午的，人应该回去睡觉了。”

　　“他住哪儿？”

　　“离这不远，走路五六分钟的事儿，要不我给你打个电话。”

　　“打吧，麻烦您了。”祁念捏着自己骑行眼镜的镜腿，顺便从店里买了些吃的。

　　等她吃完，修车的也来了，是个瞧着七八十岁的老爷子，慢悠悠地骑着一辆不知道什么年代的破旧三轮车，铁架跟后兜里全生锈了，褐色的铁粉斑驳，随时会散到空气中。

　　把三轮车放好，给自己戴上老花镜，他看着祁念的车问：“修哪儿？”

　　“后车带，被钉子扎了，您把修车工具给我，我自己就会修。”

　　“嗨，别瞅我年级大，身子骨还是很硬朗的，你这种高级车我没修过，但所有车的车胎都差不多。”

　　的确，换车胎可能还要考虑下普通自行车跟公路车的区别，但补车胎，步骤真一样，反正就是一处破了，把外带一扒，内带抠出来贴个胶片补上就成。作为专业车手，祁念一分钟就能搞定，她找修车的，纯粹是手头没工具。

　　不过老爷子想修，就让他修吧，修好了还是挺有成就感的。

　　祁念呼出一口气来：“行，您修吧，我在旁边歇会儿。”

　　小卖店老板搬出俩板凳来，一个自己坐，一个给祁念，这会没人买东西，他们就坐在那儿看老爷子修车。树影斑驳，大片的绿叶遮住了头顶的热意。撬棒插进去后，外胎很快就出来了。

　　“真细，”老板瞧着那车胎，“这车挺贵的吧。”

　　“嗯。”祁念应了声，没说太多。

　　老板平时做生意碰见过不少人，甭管对方啥态度，他都能说出一大堆话来，祁念浑身都是怒气，瞧着跟随时能跟人干起架来一样，让老板觉得自己得开导开导她。

　　“你从哪骑来的啊，这大热天的，是准备骑去即春？即春可是个好地方，虽然经济不咋地，但环境真不错，到处都绿油油的，有山有水，瞧着就舒服，空气也好。就是适宜长期居住，不适合旅游，那没什么景点。”

　　祁念嘴角下撇，不打算跟老板聊天，她这会儿心气不顺，怕自己话说多了后忍不住呛别人，虽然她不介意自己的破脾气，但对路边随便遇到的人，她没必要发火。

　　修车的老爷子刚把胶水抹到破洞处，这种胶抹上后，得等它干，胶水干了再贴胶片才能粘得住。

　　趁这功夫，他也打算聊几句：“刚我瞥了眼码表，好家伙，那个92km/h是什么速度啊，那比小汽车都快了，奥运会运动员也没这么快吧。”

　　“下坡的最高时速。”祁念面目表情地回了句，修车的老爷子语气挺乐呵的，哪怕是瞥了码表的行为，也并不让她觉得厌烦，毕竟码表就在那儿，谁想看都可以看。

　　但“速度”“快”“奥运会”这些字样突然间就击中了她敏感的神经，哪怕骑了一千多公里，哪怕早已远离了那个环境，她还是觉得自己要炸。

　　耳边瞬间涌进了一些嘈杂的声音，心脏快速地跳动起来，比她冲刺时还要快。

　　她输了，一败涂地，没有任何外部因素，单纯的实力问题。

　　“第四名！第四名！你哪怕再骑快一点呢！快一点就上领奖台了！”

　　“虽然是第四，但发挥得很好，破你个人的记录了，下次努力吧。”

　　“持久力太差了，祁念，你有没有想过换比赛项目。像你这种高爆发力的，应该去练短跑，一百米适合你，公路自行车赛，最短也二十多公里呢，你根本没那持久力。而且自行车虽然是大众运动，但在奥运会上，还是偏冷门，远不如短跑关注度高，你应该去更广阔的天地。”她的教练说。

　　对，她持久力极差，她能得第四，都多亏了今天状态好。

　　但让她换项目？还说自行车在奥运会上是冷门项目！

　　冲到终点时，她看着自己的成绩，已经感觉被一盆冷水泼下了，她今天发挥得很好，近乎于超常发挥，可她的超长，她的极限努力，竟然还是这么慢！她处在对自己的质疑中，她对自己的潜力陷入了迷茫。

　　可教练不是鼓舞她，将这冷水驱散，而是给她烧了一把火，告诉她换项目，还不是由公路自行车换场地自行车，他把所有自行车项目都pass掉了，建议自己练短跑！该死的，他收了短跑教练的钱吧。

　　“要练短跑你自己练去！”这冷水与烈火相遇的那刻，两者都消散了，变成了滚烫而巨量的水蒸气，祁念整个人几乎都被气化了。

　　她骂了教练，将车扔在地上，怒气冲冲地回了运动员宿舍，买了最早的航班，然后给爸爸打了个电话，让他去办退出国家队的手续。

　　四周一直都乱糟糟的，她的怒气升起得突然，消散得却很慢。几天都过去了，又是飞机又是汽车的转换，她甚至骑了一千多公里，来到了陌生的地方。

　　可被人提起相关的字眼时，还是被怒火支配了。

　　小卖店老板正把自己的自行车推出来，热情地跟祁念说：“你看我这车，破破烂烂的，骑起来嘎吱嘎吱响，去年我想把它卖了，一百块都没人肯买，说要是四五十还能考虑考虑。哈哈，等过两年不干了，我也买辆你这种好车，没事跟老婆骑着遛弯去。”

　　祁念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扭头去看老板的自行车，的确破破烂烂的，跟修车老爷子的三轮有一拼，架上生了不少锈，车链子也不知多久没上油了，瞧着随时都可能断。

　　“就你，我从小看你长大的，那是一毛不拔啊，不干小卖店喽你也不舍得买车。这车破成这样，贼都不一定看得上，你还宝贝一样整天藏起来，生怕被人偷了呢。”老爷子正把车带安回去，听见老板那话就顺嘴回了，回完，车也修好了。拿出气筒，递给老板，“给你，把气打上。”

　　老板嘴上说着：“嘿，您还不信我舍得掏钱买车。”手上已经接过气筒，开始“扑哧扑哧”地打气了。

　　祁念看着地上的蚂蚁，它们聚集在阴凉处，偶尔往阳光充足的地方探探脚，又被地面的高温烫回了原处。

　　“咱俩换车吧，我这车给您，一年后再来取。”她起身说。

　　老板打气的手停了，赶忙回道：“别啊，我们刚才那话不是跟你要车，真不是。”

　　“我知道，我就是骑它骑腻了，想换辆别的骑骑。”呼出一口气来，说完这话的时候，祁念突然觉得放松了些，怒火都跟着变小了。

　　对，她可以不骑公路车，没必要。

　　迈上老板摆在旁边的自行车，座真低啊，一种很安稳的感觉。把修车钱塞给老爷子，祁念看看天空，对老板说：“我那车低于十万别卖。”

　　说完，她猛地蹬车，将那辆破车提到了一个它从未触及过的速度。

　　老板整个人都呆了，“说完换车怎么又说别卖啊！我不会卖的！”他小跑几步冲祁念喊。

　　祁念回了个“好”字，这车是真的难骑，以她的爆发力，本来起步就该是50km/h以上，但现在，也就20多，撑死30。

　　老板看着她的速度却呆了，跟老爷子嘟囔：“真不愧是年轻人，我那车都能骑出这种速度来。”

　　“要不然说骑得慢别怪车呢，我看这好车搁你手也出不了什么速度，你好好保管着吧。”

　　老板点点头，看着祁念远去的背影，觉得夏天的风都被刮起来了。

　　祁念也感受到了那阵风，但风的声响远比不过她这辆自行车的，老板说得没错，这车的确破，每蹬一下，轴就传来“咯噔”一声，前轮那儿更是一直“呲呲”的响着，只要车轮还在转，那动静就不停，比蝉的声音还聒噪。

　　她中途下车检查了几遍，觉得哪哪都是问题，修都没得修，只能凑活骑。

　　她耐力本就差得一塌糊涂，骑了这车更是没二十公里就累得不行。

　　不过想起教练对她的评价，心中的怒火还是支撑着她，选择继续骑这钝车，没有目的地，没有方向，她只是想证明，自己耐力没那么差，就算真的差，她也可以靠毅力去克服。

　　没有任何人可以否定她！她绝不接受否定！

　　但她的确想逃离以往的环境，彻彻底底的逃离，她不想看那帮人的烂脸。

　　在路边摆摊的地方买了一套新衣服，找了个公厕进去把旧的骑行服跟锁鞋都脱下，头盔跟骑行眼镜都塞进刚买的包里。

　　穿着背心裤衩，骑着破旧自行车，祁念觉得自己焕然一新了，她向着老板口中那个风景秀丽，有山有水的即春骑去。

　　日影西斜，大片的绿意在眼前铺开，夜晚的风有些冷，但带给人的只有凉爽，并无寒意。

　　祁念静静听着麻雀的声音，她的速度不快，悠闲地寻找着可以居住的地方。

　　人声渐渐嘈杂起来，路标显示，即春已经到了。

　　有一些低矮的楼房错落在树木中，每隔不远，便是小小的池塘。

　　偶有一些地方，贴着招租信息。

　　祁念凝神看着，但突然间，意外发生了！

　　“嘎噔”一声，她还没转过神，就瞥见有个轮子飞速滚到了眼前，又跌倒在地上，而那个，似乎是她的轮子。

　　立马把腿支住，但猛然下落的重心杀得她措手不及。

　　五岁过后，她就没骑过这种自行车，五岁前，骑的也是儿童版，现在发生意外，她的应对方法根本就是货不对板。

　　而且她也没应对过这种问题，以往骑车前，她都会全面检查一番。但这车，问题太多，她又有些自暴自弃，所以根本没管。

　　可它也不至于连车轮都掉吧。

　　祁念这下腿还没支住，就被带地往前仰去，车已经歪了，按这轨迹，她下一秒就要面蹭大地。

　　真是，心情不好的时候意外就会接连发生，身为专业车手，她不光没带修车工具，还以这种可笑的方式摔车。

　　已经做好挫伤的准备了，这种高度倒也有不了大伤，就是怒火随着这下又要起来。

　　但有人遏止住了这未燃的怒火。

　　祁念被轻轻抱了一下，又被放到了地上。

　　那个人是刚跑过来的，头发因为急切而被风吹得凌乱，脸上却没有救人的关怀，只有无边的疏远。

　　不知道为什么，祁念看他脸的瞬间心突然静下来了，所有的怒火都烟消云散。

　　“你家住哪啊？”她下意识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