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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太傅 ...

  •   景园三十六年,太傅林睦道辞官归乡,路遇一独行道士。

      道士着黑白道服,飘然若仙,鹤发苍颜,垂眸立于路旁。

      林睦道心有所动,下车,与那道士攀谈。

      "道长何处来何处去?"

      "贫道居无定所,来处亦是去处。"

      "在此可是等谁?"

      "等一有缘人。"

      "何为有缘人?"

      "贵客若有心,可由此向北行三里,遇一灰瓦白墙小院,问那院中主人,可识阿绚。"

      林睦道皱眉,"道长怎知福慧公主闺名?"

      "贫道不识。"

      林睦道怒,"一派胡言!妖道,休要在此卖弄玄虚。"

      他命人驱赶了那道士,自己甩手回了车上。

      阿绚这个小名乃先帝所取,也只有先帝与广华宫那位会叫。

      便是他,也是在福慧去世那日才知道。

      当时她已经失去了意识,蜷缩在他的怀里,攥紧他的衣角,喃喃道,裕恪,阿绚好疼呀。

      裕恪是他的字,父亲所取,知道的人不多。安国候后来替他重新取了字,津承。

      他本是先惠妃的亲侄儿,当今陛下的亲表弟。

      惠妃于御前自绝,齐家亦获罪,他被父亲偷天换日救了下来,自此更名改姓,做了安国候幼子。

      父亲生前曾送他一枚私印,篆刻的就是裕恪二字,他舍不得丢弃,便藏于书房暗格,福慧许是进过他的书房,得知了这个字。

      马车磷磷前行,车上那个清衢老者缓缓闭上了眼睛。

      阿绚

      一个久远到,他以为自己早就遗忘的名字。

      不过只是一个女子闺名而已,是他自己太过敏感了。

      天下之大,叫阿绚的肯定不会只有福慧一个人。

      那个初见时,明亮的仿佛将整个秋日夜间的星辰都盛在眼睛里的小姑娘。

      那日,他随母亲入宫看望姑母惠妃,席间无聊,姑母便让人带他出去。

      她一袭嫩黄春衫,头发高高束在脑后,飒爽利落,欢快的笑声穿过御花园,传入他耳中。

      引路的公公向他解释,"福慧公主自小活泼开朗,庆国公世子前些日子得了一匹骏马,便带着公主去马场跑了一圈,回来之后公主便吵着要再次同他一起去骑马,还要让世子教她,她要一个人骑。这世子哪里会教人呀,陛下特意吩咐人找了匹温顺的小马驹,准公主在宫内学习的。"

      林睦道抬眸再次望过去,小姑娘已经高高的坐在了枣红色的小马驹上,身子摇摇晃晃,却很大胆,手中紧紧握着缰绳,夹了马肚,想要跑起来。

      引马的马倌十分谨慎,手中稳稳压着马头,大约是只想让她坐在马背上慢悠悠的溜达一会儿。

      但她明显是想驱动马驹,畅快淋漓的跑一圈。

      林睦道转回了头,跟着那公公继续向前走。

      只听得众人一声惊呼。

      一道嫩黄身影便从他眼前一略而过。

      马驹四肢健壮,毛色水亮,一看就是被人精心喂养的。此时敞开了跑,便是于旷野之上,也不算慢了,更何况这五步一廊十步一阁的宫廷,只见它后蹄发力,便从路旁半人高的歇脚椅上跃了过去,似御风而行,叫人心惊动魄。

      少女仿若得了自由,笑声更大了。

      旁边的公公一声哎呀,拔步便追了上去。

      林睦道站着没动,骑着未经驯化的小马驹,在到处都是亭台楼阁,曲廊回檐的内宫,还敢这般迅疾,着实胆子大了些,该吃些苦头,才能长个教训。

      但宫内一众人等显然吓的不轻,唯恐他们那个骄纵的小公主受了伤。

      马儿绕了个圈,一头扎进曲廊,马蹄踏在松木堆建的地板上,发出一阵急促又响亮的声音。

      眼瞧着,那小姑娘的头就要撞在横梁上了,她还自顾笑个不停。

      他出手救她,只是因为不想她身后一群宫人因她获罪。

      小姑娘软绵绵的落在他怀里,一双眼睛好奇的盯着他。

      小脸红扑扑,眼睛水汪汪,因惊讶微微张着小嘴,额头生着一层薄汗。

      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贝齿,眯着眼睛,像个喜庆的年画娃娃。

      一张白净小脸,写满了无辜稚气,浑身洋溢着骨子里透出来的纯真无邪,单单只是看着她,便能叫人忘却烦恼。

      她如此受宠,倒也情有可原。

      他恭敬的对她行礼,转身之时,手里突然多了一只雪白玉蝉。

      她仰着头,犹带着奶声,哥哥,谢谢你救了福慧。

      再次见她。

      是一个冬日。

      他已然是前朝风光无限的状元郎,得新帝偏宠,可自由出入后宫。

      罢朝之后,代替安国候,入后宫看望他名义上的阿姐,送他出宫的小太监因内急让他在一旁先稍候,他因想事情没在意,走错了路,没想到竟走到了咏年殿外。

      只听里头有个嬷嬷声音极大,骂骂咧咧。

      他那时虽知她生活艰难。

      可身为堂堂公主,竟叫一个嬷嬷指使着去洗衣煮饭。

      透过未关严的殿门,看见里头那个从前被众人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一身暗黄素服,大约是怕冷,穿了很多层衣物,层层叠叠,从背影看,像个行动不便的臃肿老妇。

      那身装扮,连普通宫女都比不上。

      她从缸里舀了水,端着来到院子里,仔仔细细的洗净了脸。

      对着水盆,想要自己挽个漂亮的发髻,只是挽了几次都不满意,最后拆了,一股脑全拢在脑后,再照了照,这回大约是满意了,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他因她家破人亡,原本是该恨她的。

      可回去之后。

      日夜浮现在脑海里的仍旧是她的笑容,灿若星辰。

      即便那样的处境,她身上仍然看不出任何怨气。

      一双雪白的小手长了冻疮,她便是看着那红彤彤的冻疮,也只是轻轻吹了吹,脸上没有丝毫的沮丧。

      恰逢那时他与陛下联手,欲推新政,朝中老臣墨守陈规,纷纷联名上书。

      他便向陛下提议,娶她为妻。

      她那时已与从前有诸多不同,敛了性子,也不爱同人交往了。

      不过这样也好,陛下对她本就提防,她若仍像从前那般招摇,恐命不长久。

      再后来。

      思思住进了府中。

      思思是他姨母的孩子,原本也是个精通诗书的千金小姐。

      同样受了惠妃一案的牵连,她的父亲遭了贬谪,赴外就任途中,不幸亡故。姨母芊芊女流,带着女儿辗转回到京中,却不幸感染时疫,重病不治。

      思思沦落风尘,虽是卖艺不卖身,但风月场所,难免被人骗了心。

      她心灰意冷,从楼里逃了出来,意外遇到了他。

      起初他并没有想过将思思接入公主府。

      思思有了身孕,是从前她喜欢的那个负心人的,她说要留下来。

      她一个独身美貌小娘子,养育一个孩子,终归有所不便。

      姨母与姨夫从前待他极好,思思又遭遇了这般磨难,不过一个身份,他给了也无妨。

      京都子弟多纨绔,驸马虽不可纳妾,府内养几个通房侍婢倒是极为常见。

      待孩子生下,记在他名下就是。

      于他,不过平添一笔风流,并无实质性的影响。

      思思过府之后。

      她并未同他吵闹,还帮思思安排了住处。

      或许,在她心里,他这个驸马只是个身份,能让她从宫里走出来,有个平静安宁的家。

      她感激他,却不敢依靠他。

      幼年时,他曾在外祖母家住过几年。母亲身子弱,他没有旁的兄弟姐妹,便将思思当成亲生的妹妹,那几年,他们很是亲密。

      一起读书习字,一起跟着外祖父猎雁,一起随着经商的小舅舅出关山,入金城,踏遍了大寅西北边城。

      思思入青楼那几年,时常被教导妈妈殴打,如今虽离开了烟花之地,夜间还是睡不安稳,白日也没精打采,加上那个负心人伤透了她的心,常常暗自垂泪,大夫跟他说,孕妇这样,极伤身体。

      他若得了空,便常去陪她,说些幼时趣事,逗她开心。

      直到,思思吃了福慧送去的滋补药膳,腹中绞痛,大夫前来问诊,说是药膳中含有红花,对孩子有极大的伤害,严重者,可令孩子胎死腹中,思思捧着肚子跑去质问福慧。

      他将思思带走。

      问她,为什么。

      她虚弱的靠在床上,说一切都是福慧的阴谋,公主表面看起来温和谦让,却暗地里下毒手谋害她的孩子。

      可惜,思思不了解福慧。

      这个世上唯有她一个人在期盼那个父不明,母不爱的孩子。

      对一个跟她毫无血缘的孩子,她心里的欢喜远胜醋意。

      不,她心里从未生过醋意。

      他不知道思思究竟都经历了什么,原本一个纯真善良的姑娘,也学会了玩弄心计。

      原来,遇见他,一开始想的就是入府跟了他。

      甚至不惜伤害自己,也想要流掉那个让她感到耻辱的孩子。

      他送走了思思,没能保住孩子。

      她散着发,卸了妆,隐约露出从前备受父母宠爱时福慧公主的娇态,赤足单衫,窝在脚踏旁,怀里抱着一坛烈酒。

      他推门进去,她眼睛直勾勾的看过来,就像初见时那样,倔强倨傲。

      他不知道应该同她说些什么,是告诉她那个她心心念念的孩子没有保住,还是告诉她,思思歹毒心肠,贪慕虚荣得寸进尺,是他引狼入室。

      他什么都没说。

      身后是风雨雷电,面前是一室暖春。而他立在交界处,不想退,不敢进。

      她软软的靠在床榻间,脸颊酡红,裙裾凌乱,袜子不知被踢到了何处,裸露的玉足莹润细腻,脚趾圆润可爱。

      她双手捧着酒坛,嘴对着坛口,咕咚咕咚吞咽着,仿似里面装的不是辛辣刺喉的烈酒,而是甘甜纯美的玉露琼浆。

      有一缕汁液顺着嘴角,滑过修长白皙的脖颈,没入微微敞开的领口,调皮的濡湿了她胸前衣襟。

      室内灯火阑珊,案几上还摆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

      美人慵懒横卧,冰肌玉骨,勾人动魄,而她眼中张扬肆意,满身的反骨与挑衅。

      酒喝完了,扔了坛子,摇摇晃晃的爬起身,跌跌撞撞的走到他身前,踮起脚尖,靠了过来,一股浓浓的酒气。

      嗓音里却罕见的带了委屈。

      当年,她也不过只是个小姑娘,他家破人亡,又如何怪的了她呢。

      那夜,他独自坐了一夜。

      第二日,沐浴更衣,将自己收拾清爽。

      看着镜中同少年的他有很大不同的容貌。

      想起临刑前一晚,父亲将他送走时,告诉他,不要怪任何人,好好活着,以后就只是林睦道。

      父母去世之后,他怨过很多人,怨姑母惠妃懦弱自私,怨先帝残忍无情,怨先贵妃妖媚惑主。

      但他一心一意辅佐新帝,从未想过复仇。

      就像安国候等一众武将,抛头颅洒热血维护江山稳固,是为了百姓乐业安居,也绝不是为了某一个人的私欲。

      他将她从宫里解救出来,是为了向已经过世的父亲证明,他以德报怨,做好了林睦道,心怀天下,力所能及。

      可他真的只把她当成一个需要他解救的深宫弱女子吗?

      他压抑自己,时时刻刻告诫自己,不能去靠近她。

      她若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娶进门的妻子,他为什么要自欺欺人,告诉自己,他不喜她呢?

      往事不可追,活着的人总要继续往前走。

      他为父母奉了香,将心意告知,然后一身轻松的推开门。

      外头阳光灿烂,和煦温暖,微风送来桂花甜香,闻之,通体舒畅。

      他第一次与她共食,发现她爱吃甜食,但很克制,并不会多吃。吃饭时,一口饭一口菜,碗勺轻轻,优雅得体。

      她嗓音软糯,语速较常人慢,喜欢盯着对方的眼睛说话,往往叫人很难说出拒绝的话。

      走路时习惯挺直背,微微仰着头。遇到喜欢的风景,会驻足慢慢欣赏。

      晚上睡觉时,会侧着身子,将自己紧紧包在被窝里一动不动。

      他偷偷捏过她的手,小小一只,柔若无骨。

      她笑起来很好看,他几乎从未见过她哭的模样。

      其实,她只是把难过都留在了夜里,他不知道她梦到了什么,身子微微颤抖,眼泪大颗大颗的往外涌,紧紧咬着嘴唇,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

      他把她拦进怀里,轻柔的拍打着她的脊背。

      她渐渐平复下来,紧绷的身子恢复柔软,抓着被角的手也松了下来,慢慢安稳的睡了过去。

      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突逢变故,想要活着。

      对至亲之人的离世,连伤心都不能随心所欲的展现。

      人人都觉得,她能活着就是幸运,应该感恩戴德。

      她学会了不计较,学会了将自己厚厚的裹起来,不让任何人注意到。

      内心的孤寂,他感同身受。

      那个惊艳过他少年时光的女孩,变得面目全非,遍体鳞伤。

      现在,她有了家,他也有了家。

      可她那样傻,以为只有自己死了,他才能得到解脱。

      陛下何尝不知,当年旧事,先帝纵偏爱先贵妃,也绝不会容忍一个杀害自己子嗣的女人在后宫安然无恙。

      可惠妃将一颗心都放在了先帝身上,将先帝的喜怒看的比命还要重。

      无论当年的九皇子一事只是意外或是有心人的刻意安排,惠妃自裁,起因都是因为先帝的偏宠。

      她躺在他的怀里,意识慢慢涣散,浑身止不住的颤抖,仍故作轻松的冲着他笑。

      那是他第一次感到慌乱,脑中一片空白,只能紧紧抱着她,仿佛抱着她,她就不会消失。

      可怀里的姑娘还是慢慢失去了温度,身体开始僵硬,她的神色并无多少痛苦,若非脸上干涸的刺目血迹,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 。

      她死在宫中,循礼,他不能带走她的尸身。

      陛下站在他身后,静默许久,叹了一口气。

      先贵妃出身长沙国,福慧那个母族王兄继任长沙王位之后,野心勃勃,先是联合了数个周边小国,向西进军,一路凯歌。后砂啤之战大捷,杀敌七千,俘虏军士两万六千,俨然成了大寅南方最强大的隐患。

      若福慧和离,长沙王定将福慧接走,或许会借由福慧之口,编造大寅新帝残暴无良,残害手足,然后便可举着匡扶正义的大旗,公然出兵攻打大寅。

      而当年奉陛下为帝,并非遵循先帝提前写好的遗诏,而是依照先帝病中口谕,朝中一些老臣始终认为陛下并非正统。以庆国公为首的一些宗室,居然盼望着福慧公主能生下一个男婴,然后扶持婴儿越位。

      他不怪陛下,为了朝局稳固,帝王权谋,她死,是最便捷有效的方法。

      他在宫中待了一整夜,广华宫桂花树下有个小坟堆,她就睡在那里,无碑无奉,是他亲手埋的她。

      第一缕朝阳照耀到的地方,是她永远沉睡的地方。

      出宫之时,他一步一步慢慢的走着,胸口处空荡荡的,仿佛有什么东西硬生生的被人挖了出来。

      回公主府之后,他像往常一样,看书静坐。

      数月之后,福慧公主因病去世。

      他搬出公主府,另开了新府。

      诸事繁杂,常常忙碌到子时,夜深人静,他躺床上放空脑子,帐顶溢彩流光,耳边静谧如水,很快就能入眠。

      一年以后,整个朝廷都不再有关于她的任何言论,他也渐渐忘了她。

      再一晃眼,数十年过去了,他从意气风发到了垂暮之年。

      微风浮动车帘,他侧眸朝外看,远处的河堤,绿柳婀娜,青衣少年与嫩黄春衫的少女并肩而立,春风拂过,少女细软的发扫过少年挺拔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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