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日的情人》挥墨染蝶

2、第2章

　　巴格达的夏天来得很快，这里是半干旱气候，过不了多久，气温会升高到四十度。到了那时候，几乎总有游客走到书刊亭，问扎维尔一句，“哪里有海滩？”

　　“抱歉，巴格达没有海。不过，你们可以去底格里斯河边凉快凉快，趁它还没有被流弹烧开。” 扎维尔每次都用同样的句子回答不同的游客，惹得窗口外的脸开怀而笑。

　　扎维尔打量着眼前这个英国人，他穿着标准的西服三件套，显然是个刚到的新客。

　　“先生，你…不热吗？”

　　扎维尔单手撑在桌角打趣儿似的问了一句，可没一会儿他就觉得这话也许有些过于“暗示”什么。

　　“不热。面料透气性很好。谢谢。”

　　“大概过几天，你就会脱掉你这身衣服了。”

　　扎维尔说完之后，狠狠在心里给自己一嘴巴。大概他已经给这个帅气疏离的英国男人留下了轻佻又无礼的印象了。可是他不得不承认，这位新旅客穿着这一身英式版型的收腰西服非常迷人，简直就像从广告纸上走出来的。

　　好了停止你的想象扎维尔。在这里男人喜欢男人的话会被石头埋掉。他慌忙打消了那些念头，这样警告着自己。

　　“抱歉，我只是建议一下。”扎维尔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故意装作很忙地整理了下桌子上的杂志和报纸，解释道，“你穿的看起来…很厚…巴格达夏天会非常热的！不了解这里的外国人总是会在盛夏不停的问我，巴格达哪里有海滩。他们来之前就不会看一看吗？这里是内陆，只有底格里斯河。现在的人真是变了，不爱看地图，不爱看文字，不爱看书和纸质的任何东西。地图也卖得不好，我是说，呃，也许您考虑换一身凉快点的。”

　　扎维尔一紧张就容易絮絮叨叨，这个坏毛病一般不会显露出来，因为他活得算自在，没有什么事情让他可以精神紧张。

　　可是今天，他这个老毛病难得出来串门了。

　　面对爱德华微微抬高的眉毛，扎维尔慌忙将手里握紧的一份英文早报，递给他，“我猜您需要这份？”

　　“是的。谢谢了。” 爱德华点了下头，迟疑地接过报纸，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个奇怪的小个子。不得不说，这个巴格达人的眼睛长得很漂亮，黑色的眼眸如同黑宝石，又像是他在飞机上看见的人马座星群。

　　“呃，多少钱？”爱德华忽然回过神，掏起来口袋，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补充道，“还有，给我来份市区地图。”

　　“一共是2000第纳尔，先生。” 扎维尔心里舒了口气，至少这个端正体面的英国人没给自己臭脸，还买走了这两个月来的第一张地图。

　　的确，爱德华不仅没给他臭脸，还多给了他1000第纳尔，“谢谢。知道吗，你是我到这里之后第一个和我说话的巴格达人。”

　　“那我很荣幸先生。”扎维尔像所有西亚人那样，腼腆暧昧地笑了一下，食指不安分搓着纸币一角，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欧洲人看不懂这样的微笑，都觉得所有西亚人微笑的时候像在调情。扎维尔一直否定这个刻板印象的说法，但是这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是故意在卖弄这一点。

　　到现在为止，在他和这个高大的英国男人的五分钟对话里，他数出来对方已经说了三次“谢谢”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期待这个光鲜亮丽的男人说些除了’谢谢‘之外的话。

　　“好了，我该走了。”爱德华抬腕看了下手表，扬起眉头遗憾道，“我的朋友还在等我，谢谢你的早报和地图，你是......”

　　“扎维尔！”

　　哦，不。回答得太快了！这样显得我过分积极似的……

　　爱德华疏离的眼神里流露出几分温和的笑容，对扎维尔这样的行为并未感到被冒犯。

　　“我叫爱德华，爱德华·麦伦。” 他朝书刊亭的墨绿色窗口里伸了手，“很高兴认识你，扎维尔。”

　　桌子下头，扎维尔的手心攥得出了汗，湿乎乎的，他感到很热，似乎夏天在这一刻就到了。赶紧不动声色地在裤子上抹了一把薄汗，他笑着握了上去，装作这是让他毫无感觉，再普通不过的握手。

　　“我也是，爱德华先生。”

　　英国男人宽厚的手掌力度不轻不重，掌心有茧子。扎维尔感到自己的手指尖仿佛通了微弱的电流了似的，有些发麻。

　　爱德华的藏蓝色袖子里钻出一阵好闻的古龙香水的味道，萦绕在扎维尔的鼻尖，久久不散。直到爱德华夹着报纸离去，那股子香气还蔓延在狭小的书刊亭里。

　　“真的很高兴认识您......”扎维尔望着爱德华的背影喃喃自语，抬手闻了闻右手指间。

　　这可真好闻。

　　忽然，侧门吱扭一开，一声惊呼。

　　“扎维尔，你给炸肉喷香水了？”

　　那个给扎维尔介绍过“特殊”赚快钱办法的熟人又来了，顺手从他桌子上捏起来一块儿饼塞进嘴里，又随着他目光直视的方向看过去。

　　初夏的阳光下，西装笔挺的英国男人提着公文包稳健地走入巴比伦罗塔娜酒店。

　　“他腕子上的是劳力士？” 熟人眯着眼睛远远盯了一阵，喃喃问道，“他是干什么的？商人老板？”

　　扎维尔不以为然，“你的眼神儿还是这么好。” 直到看不见爱德华的背影了，扎维尔一屁股坐回了那把从二手市场买来的破旧天鹅绒椅子，双手叠起垫在脑后，慢慢问道，“不知道是做什么的。你觉得呢？”

　　“老天，” 这位熟人摊开手掌表示无话可说，“扎维尔，你知道劳力士值多少钱吗？”

　　“阿曼，你不觉得他很像......太阳神吗？” 扎维尔仰头看着屋顶一圈圈的墨色花纹，仿佛在自言自语，“他有点像给劳力士做广告的那种名模。”

　　“你没和他聊聊？” 那个被叫做阿曼的男人拉了一把木椅坐下来，热心地劝道，“这个英国佬看起来需要向导，扎维尔，你应该多些赚钱的法子，卖报纸卖几个钱？你不是一直想去看看外头的世界吗？”

　　扎维尔说没错，可是…他一直以来不太想靠这种方式赚钱，又或者说“骗钱”。

　　在阿曼设计的旅游路线上，基本上都是准备好宰客的“自己人”，这些外国游客跟着阿曼的路线走一圈，一天的花费足足可以让五个贫民窟家庭吃三天的烤羊，更重要的，可以让他们拿到英镑，美元，欧元。

　　在这个什么都不好说的年代，拿美元或者英镑是最安全保值的。

　　“你要是不去，把他介绍给我。”阿曼见扎维尔没动静，坐起身子，直截了当地抢了人，“我相信他需要一个我这样，专业…有趣…幽默的向导。”

　　专业的坑人吧？

　　扎维尔耸耸肩，没说出来那话，“可是，我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来，” 扎维尔无奈地抬起一只手示意一下酒店的方向，“而且他说，他有朋友一起，也许他的朋友就是巴格达人。”

　　阿曼心里一直记着那块儿劳力士，势在必得，“听着，你要是不去，我真的要去碰碰运气了。英国佬没有美国人那么讨厌，我能忍一忍。”

　　“不，你别去。”

　　扎维尔出言阻止了一遍，他并不是想和阿曼抢生意，只是，他觉得爱德华是一位善良无辜的外国人，看起来很温和，并且受过高等教育。这样去坑害一位无辜的人，实在不太好。

　　更何况，爱德华说过自己的英语不错。扎维尔很开心别人注意到他的闪光点。

　　“你要去？”

　　“我不。”

　　“你不去，那我就会去。”阿曼下定了决心，“这是一只肥羊，兄弟。我不能让他跑了。”

　　扎维尔闭着一只眼犹豫片刻，咬了下大拇指，慢慢道，“那...那我去？”

　　很多年后，扎维尔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当时会接下来这个事儿。他承认他需要钱，也承认爱德华看着像个有钱人。可是，或许总有些其他蠢蠢欲动的东西在当时的自己的心里跳动着，不可抑制，就好像你站在烈日下，阳光晒得你皮肤发痒，心里也跟着痒。

　　***

　　巴比伦罗塔娜酒店的早餐厅里，穿着青色阿拉伯袍子的侍者端上两盘白面包和咖啡，还有一篮子炸肉以及酱料。

　　爱德华说了声谢谢后，起身往前坐了坐，仿佛要确认什么似的，低声问道，“你确定早餐要吃这个？”

　　“是的。一会儿还会有甜品。” 戴维轻车熟路地用面包夹起炸肉，作为外交官，显然他已经熟悉并且适应这的一切，“知足吧伙计，在英国你能吃得这么好吗？”

　　爱德华笑着没有否认，喝了一口咖啡后，嗓音更加清朗起来，“你说的我不否认，但是至少英国的早餐是全世界最丰盛的。”

　　戴维为爱德华一一介绍过这些东西名词之后，爱德华问起来阿拉伯语的基本语法和日常用语，跟着戴维学了几句之后就放弃了。

　　“听着老兄。我现在要和你说点重要的事情。”戴维拿餐巾擦了擦嘴。

　　“什么事？”

　　戴维身子探前一些，低声道，“来到巴格达，你一定要小心，不要太相信当地人。” 他看出来爱德华不以为然的表情，轻轻敲了敲桌子警告道，“收起你的善心爱德华。他们会骗你坐最贵的出租车，还有，别看见古董和纪念品就随便买！你这个毛病得改改。”

　　爱德华咬了一口炸肉，说着好。他正想问问戴维，是不是《小王子》在这里很畅销。不经意地一抬眼，忽然看见餐厅门口，有个颇为熟悉的身影正在和侍者争论什么，并且极力摊开双手似乎表示无辜。

　　是那个读《小王子》英语说得也不错的巴格达漂亮小个子。

　　“我保证，我只是来还钱的。”扎维尔挥动着手里的几张钞票，对于侍者的阻止表示无奈，“现在是和平年代，我在对面书刊亭干了四年了。该死，我不想炸酒店！”

　　还钱，这是扎维尔唯一想到的办法。还的还是1000第纳尔小费，这是头一次。不过，还小费，是为了钓更多的美钞和欧元。

　　可是现在眼前古板谨慎的侍者不许他进入这个五星级酒店的早餐间找人，这下可没办法了。

　　“看来，你遇到麻烦了？”

　　扎维尔背后忽然出来一声好听低沉的嗓音。

　　回过头，见爱德华手指按在桌面上，迎着落地窗透过来的热烈的阳光慢慢走了过来，金色的光在他身侧勾勒出一条极其精细的线，他冷峻的面容似乎有了几分不一样的温度。扎维尔希望自己不要是看错了，因为他不止一次觉得爱德华在讲话的时候，神色是流露出几分温和的。

　　他觉得爱德华像沙马什。

　　这儿的人管太阳神叫沙马什。

　　在那一刻，扎维尔想起来那个传说，几千年前，汉谟拉比从太阳神手中接过了代表至尊权利的浮雕画。

　　而现在，我从你那里会得到什么，爱德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