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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卑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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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彤瞥了眼窗外的倾盆寒雨,忍不住皱起眉头。
“舅母怎么可以这样苛刻?”她压着怒意:“这刚开春的雨水那么冷,表姐她的身子骨又那么弱,怎么可能受得了这个!”
婢女双目垂泪:“老爷一直都不爱管家里的事,现在就只有你能劝得动夫人了。”
姚彤忙问:“我表姐跪多久了?”
婢女:“少说也得有小半个时辰了。”
倒吸了一口冷气,姚彤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这么久!那你怎么才来啊?”
“夫人带了人把小姐住的院子堵得水泄不通,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偷偷溜出来……哎,姚小姐……”
婢女话音未落,姚彤已拔腿跑出客栈。
她灵巧的身影仿佛一尾红鲤,倏忽钻进了朦胧的雨帘之中,不见踪迹。
直到姚彤消失在夜雨里以后,从姚家跟来的那几个随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她遗漏在一旁的油纸伞。
“小姐,”他们赶紧扯起嗓子高喊,“你的伞忘带了!”
然而,姚彤早已经踏着满地积水跑远。她满心都在为叶柏素担忧着,是注定听不到这句话了。
“开门,快开开门呀!”
姚彤扬起声调,把叶府的门敲得“咚咚”作响,却迟迟不见有人过来给她开门。
她不肯死心,又一连敲了好几遍。
直到她的指节都泛红发痛,门内才慢悠悠地传来了一声应答。
“姚小姐,我劝你就别再白费力气了。”守门之人的沙哑的声音里,含着一些无能为力,“夫人事先吩咐过了,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们也不能给他开门。”
看来,这条路是行不通了。
若在平时,姚彤还能试试翻墙爬窗,可是此时高墙的砖瓦被瓢泼雨水洗得分外湿滑,她根本无从下脚。
婢女才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这样下去,我们小姐可怎么办呐?”
姚彤心急如焚地抿紧了唇,指尖深深抠进木门中。
一个不慎,尖利的木刺已猛地扎入指缝之间,使她白皙的手指变得鲜血淋漓。
鲜血融进雨水,一起滴落在地。
雨势越发大了,仿佛要将整个浣归城的乌若泼墨的夜色都在这场寒雨里洇开。
而越是这种时候,那婢女出门所带的小伞就越发不管用了。这伞根本遮不住两个人,哪怕婢女已经竭力想帮姚彤挡住风雨,姚彤浑身依旧被雨浇得湿透。
那婢女正对此束手无策之时,一把油纸伞倏尔移了过来,恰好罩在姚彤头顶,将冷雨悉数阻绝在外。
黑夜深邃如墨,而这把红伞则成为了天地间唯一的艳色。
白清安略微俯身,靠近姚彤的耳边低语:“小美人儿,怎的连伞都忘了带?”
他刻意压低的嗓音钻入姚彤的耳中,犹如杨柳柔风,轻轻在她心上带起一阵不易觉察的酥麻。
姚彤不太自然地往后缩了缩:“听说表姐被舅母罚了,就走得急了些。本来还以为能给她求个情的,可没曾想,居然连门都进不去。”
“小美人儿可知叶老爷有何喜好之物?”将伞递到姚彤手中,白清安撕下一片衣襟,仔细地包扎起她指尖的伤口来。
姚彤思考了片刻:“大概是书画一类的吧。”
白清安勾起薄唇:“那好办。”
他抬手敲了敲叶府正门,扬声道:“烦请转告你们的老爷,白某近来新得了一幅谷谊先生所绘的山水图,还望能与他共赏。”
守门的下人颇显为难:“这……”
“久闻叶家老爷素来喜爱诗词书画,能解其中真味,却没想到也不过是附庸风雅之人而已。”白清安故意长叹了一声,“今日的拜谒,当真是令白某大失所望。”
话罢,他拂袖欲走。
“白公子请先留步!”那下人赶忙好言好语地将其叫了回来:“您稍等片刻,我这就为您开门!”
片刻之后,叶府那扇紧闭的梨花木门终于豁然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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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叫开了门,余下的事情便逐渐顺利起来。
由于叶家在生意场上时常需要姚家照拂,经过姚彤这一求情,叶家夫人就算是再气不过也不好给她甩脸色看。
尽管如此,叶夫人还是先指桑骂槐地嘲讽了叶柏素几句,这才派人将在雨里长跪的她唤回了房内,心不甘情不愿地把那原本的重罚改成了抄写经书。
早春的雨水中凛寒未褪,叶柏素又在阴冷的地上跪了半个多时辰,已然虚弱了许多。
她自从回房以后,便低眉垂眼地伏在案上抄写佛经。
一灯如豆,虫鸣悉索。
昏黄黯淡的灯烛光下,叶柏素的面色明显比原先苍白了不少,就连唇上最后的一点胭脂红也浅淡得仿佛一瞬就能抹去。
“表姐,舅母她一直都待你如此刻薄吗?”姚彤闷闷地问道。
叶柏素的声音又弱又轻,好似风中飘飞的柳絮:“她也是为了我好。我做事素来手脚笨拙,她这样也能让我以后多谨慎几分。”
她咽得下这口气,姚彤却实在气不过。
“骗人!”姚彤一捶桌案,颇为愤愤不平,“世上哪儿有这样对人好的呀!”
叶柏素一抿唇瓣,眼底凝着无奈的清愁:“表妹莫要怪她。要怪,就怪我自己天资愚钝,不仅没有擅长之事,她交代的事情更是从来完成不好。”
被人针对了却还要替那人说话,她当真是卑微进尘埃里了。
既然她都将一切缘由都归结到自己身上了,姚彤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小声嘟囔:“你哪里会愚钝了,不仅精通诗词歌赋,还能刺绣得那么好。”
她抬起袖子,啧啧夸赞起上面叶柏素曾经绣的海棠花:“你仔细瞧瞧这绣工,针脚如此细密,图样又如此新奇美观,我只怕是这辈子都赶不上喽!”
被姚彤一逗,叶柏素面上终于浮现出笑意。
心上愁云尽散,她眉目温和柔婉:“表妹若是不嫌弃,改日我亲自教你。”
“教我绣花?表姐,你就饶了我吧。”姚彤一缩脖子,瞬间认怂:“我这双手是用来拿刀拿剑的,捏不得那根绣花针。”
叶柏素暗自好笑:“表妹练武的苦都吃得,竟然会怕一根小小的针?”
“那可不?”姚彤心有余悸:“我当年被那绣花针扎了满手的惨状,我还记得呢!”
眼见天色渐晚,她不得不起身告辞。
临别前,姚彤没忘了对叶柏素说道:“我在这浣归城中还要多待上几日,你要是再遇上难事,一定要记得来找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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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姚彤从叶柏素的闺阁中走出的同时,白清安与叶家老爷也结束了对山水图的鉴赏。
两人相遇在叶府门外时,姚彤忍不住问他道:“你该不会真的有那幅画卷吧?谷谊先生的真迹可是价值连城的!”
“当然没有。”
白清安将那刚被欣赏完的画卷轻轻一掂,答得云淡风轻:“这幅并不是真的。”
姚彤登时变了脸色:“啊?那舅父怎么会相信你……”
白清安的指尖在那幅山水画上轻轻一点,那画卷便霎时缩小,化作了一片飘落在掌心的青碧树叶:“小小障眼法,不足为奇。”
此举有些冒险,但姚彤不得不承认,这个法子的确很有效。
她笑着拈起那片青叶,两颊绽出酒窝浅浅:“我舅父见过的名画可不少,难道你就不怕被当场识破吗?”
然而白清安却对此不以为然。
“白某虽然未能拥有这幅画,但是有幸亲眼见过它。”他目光中甚至透出了几分狡黠:“因此,这变幻出来的画卷与真迹并无一处不同,相信能够骗得过人。”
而且,他也确实是把叶老爷给诓骗过去了。
白清安微摇折扇:“与其纠结于这障眼法,小美人儿不妨告诉我,叶家夫人对她的这名女儿究竟有何怨仇。”
姚彤朝他眨了眨眼睛,故意夸赞他道:“没想到白乐师这样神机妙算,才第一次来叶府,却连这都已经猜到了。”
她高束起的青丝还未来得及擦干,莹透的雨滴顺着发尾蜿蜒而下,点染脸颊,在她的面庞上晕开一层迷蒙而潋滟的水光。
姚彤本就容色秾丽,而今再被这千家万户的晚灯一照,竟显出几分娇花弄影的可人韵致来。
然而,她既不是柔弱无助的娇花,也没有弄影的兴致。
白清安的呼吸可疑地一滞,随即轻笑着将自己的手帕递给了她:“若非如此,叶夫人怎会因为打碎花瓶这一区区小事,而对她加以这般严惩。”
“表姐不是舅母的亲女儿,她的生母是与我舅父一夜风流的舞女。”姚彤大大方方地接了帕子,抬手擦拭起长发来,“只不过,这个舞女后来染病去世了,而我舅母又一直无后,表姐这才被交给她抚养。”
若是别人生的女儿,叶夫人还有可能视如己出,但坏就坏在叶柏素的生母正是那个与她丈夫纠缠不清的舞女。
叶夫人恨这个狐媚子都来不及呢,又怎会真心诚意地帮她养孩子?
姚彤烦恼地揉了揉眉心:“我本来只觉得她们两人只是有些合不来,没想到舅母表面上和蔼可亲的,背地里居然对表姐这么过分!”
要不是叶柏素的贴身婢女得以逃出求援,她压根就不会知道有这等事情发生。
姚彤口中叹气,一不小心踩进水洼里。
水中漾起的圈圈涟漪,顷刻间碎了半弯弦月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