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罗兰舞曲》陌北

3、亚尔

　　变成一滩烂泥的色鬼很快就被他的两个手脚尚能活动的同伴拖走，贾里德盯着他们离开，黑眸在夜色中闪闪发光，像一匹嗜血的狼。拉比不敢耽误时间，飞快的褪下身上的衬衫递给西德尼。西德尼接过衣服，一言不发向着巷子里面背过身，扯下挂在身上的碎布片。
　　那抹似有若无的浅笑目光，漫不经心的扫过西德尼修长纤细的腰线，和形状优美的肩胛骨，最后落到她束的高高的微卷长发上，在暗淡的光线下，微微眯起了眼睛。
　　头发也很相像。
　　西德尼迅速将衬衫穿上。
　　只是系纽扣的时候，她的手指一直颤抖着。费了很长时间系好纽扣，她强装镇定，默不作声的转过身，无声的跟着贾里德往巷外走去。
　　夜色漆黑。
　　贾里德拉开车门，看着一直在颤抖的西德尼：
　　“你跟拉比回旅馆，还是去木材场？”
　　西德尼想也没想：“木材场。”
　　至少那里人多。她现在急需要安全感。
　　贾里德从车里拿了一件外套丢给只穿着背心的拉比：
　　“你还没下班是吧，拉比？”
　　拉比担心的看看西德尼，西德尼点点头：
　　“你回旅馆吧。我没事了。”
　　拉比犹豫了一下，转过身：
　　“那我明天去找你。贾里德先生，明天见。”
　　“亚尔，”贾里德转向一旁的年轻男人，“你回酒吧等我，还是跟我去木材场？”
　　那个叫亚尔的男子缓缓走近车门，声音带着略微的笑意：
　　“我不喜欢一个人喝酒。去木材场吧。”
　　眼看拉比走远，贾里德脱下身上的外套披在西德尼身上，双手压在她肩上，凝视她片刻：
　　“不要怕。以后小心些，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西德尼诧异了一下，仰起头来，压抑住声音里的颤抖，努力让自己微笑：
　　“我还好，谢谢您今晚的帮忙，贾里德先生。”
　　贾里德又看了她片刻，拿开双手无声的笑了：
　　“他们都管你叫‘西德尼公主’是吗？你刚才的说话的时候，真的很像个坚强过分的女皇。”

　　车开的很慢，西德尼缩在车后，透过浅浅的夜色打量着坐在副驾驶上的男子。
　　他的神色略显淡漠，鼻梁挺直，亚麻色短发垂覆在额前，修长的手指抵在脸颊上，不知道是在打瞌睡还是在沉思。
　　西德尼不由自主的想起黑巷里，那个令人安心的模糊的笑容，和冰凉的手掌。
　　亚尔？
　　她好像从来没听过有人叫这个名字。
　　男子转过头，正好遇上她的目光，打量他片刻，温和的开口：
　　“听说你来连云镇找你的舅舅。”
　　“是。”
　　贾里德边开车边插进话来：
　　“听拉比说，你的舅舅去南方了。”
　　“听说是这样。”西德尼扯着谎，“我的钱在来的路上被骗光了，又找不到普洛斯舅舅，只好留在这里赚些钱。”
　　事实是，她只想在十八岁之前，离开那个叫瑞莎堡的牢笼，风也好雨也好，只要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大，走的越远越好。
　　谁愿意在十八岁的时候，把自己的生活拘禁在一个永远都是死气沉沉的城堡，和一堆乱七八糟的流言里？外面的天空有多蓝，外面的人有多么不一样，她只是想多看一看，多看一看，然后回去，或许她就有了足够的勇气，在那个城堡里呆一辈子。
　　西德尼蜷缩在汽车后座上，渐渐有了流泪的冲动。
　　“你可以跟亚尔去南方，找你舅舅。”贾里德忽然回过头。
　　西德尼怔了一下：
　　“……我不知道我舅舅在哪里……”
　　“从连云镇离开的人，一般都去到康帕斯附近。要么你可以回哈德斯，总之最好不要再呆在这里，”贾里德一手抖出一支烟放进嘴里点燃，“连云镇最近不太平，来了很多莫伯格那边的人，恐怕又要出什么事了。”
　　莫伯格的人……伯爵已经找到这里了？
　　西德尼垂眼思索了一分钟，抬起头来：
　　“好吧，我也想去康帕斯看看。如果找不到，我再回哈德斯去。”

　　亚尔住在镇子边缘的一家旅馆，西德尼清早找到那里的时候，旅馆一楼一个人也没有。她随便找了一张桌子坐下来，隔着玻璃看着外面的街道。
　　对面不远处就是那家小小的酒吧，据说已经很古老。正当她在心里犹豫着自己贸然跑到沙恩去是不是太冲动的时候，听到有人下楼的脚步声，然后转头，看到亚尔从楼下上走下来。
　　漫不经心的脚步，笃，笃笃，笃，踏在木质楼梯上。一双长腿，然后是白色衬衫，最后是那张略带笑意的脸。
　　她不由得皱皱眉头。
　　亚尔相貌算是很英俊，但不幸的是西德尼不喜欢爱笑的男人。可是这个亚尔似乎老是一副微笑的模样，薄薄的唇角始终浅浅勾着，然后由唇角到颧骨到眉骨是一条干净利索略显柔和的秀长曲线，鼻峰挺直眼窝深邃，勾勒出美术馆里雕像一样精致的深浅明暗阴影，似乎总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他也很年轻，大约二十岁多一点，肤色是极浅的棕，但是配上那头略深的亚麻色短发，看上去仍然干净的有些过分，还有深棕色的靴裤和垂在衣服外面的白色丝绸衬衫，衬衫领口随意开着，加上略有些漫不经心的脚步，像是在引诱人。
　　总而言之，这个年轻男人看上去一本正经，但又似乎处处带着“风情”。
　　西德尼忍不住又皱皱眉。
　　她最讨厌那种长相好似会勾引人似的男人，她也不喜欢看起来很年轻的男人。在她心里，像利路亚陛下和林恩伯爵那样虽然英俊，但总是高贵优雅又略显距离感的成熟男人，才值得欣赏；更重要的是，他们会专情的爱着一个女人，绝不会像德普斯二世那样风流，或者像亚伯特•沙恩那么的……“风骚”。
　　又是亚伯特•沙恩……打住，深呼吸。
　　她压住恼火的苗头，抽回思绪，又看向亚尔。
　　要说这个男人有什么是让她比较不讨厌的，大概就只剩总是挺拔直立的背影和那双看不出是黑色还是深褐色的眼睛了。
　　就是那双眼睛。
　　昨晚光线暗，直到现在她才有机会看清楚，那种介于深褐与黑之间的颜色，似浅又深，表面似乎总有浅浅的光芒在流动，衬着唇角的笑意，分外耀眼又……干净。
　　至少他还有双看起来正经些的眼睛，幸亏只要跟他到康帕斯就好。西德尼心里想着，直起身笑着向亚尔打个招呼：
　　“早上好。”
　　“早上好，西德尼小姐。呵，连云镇的晨光，总是这么安静柔美。”亚尔边回答着，带着那种讨人厌的迷人微笑，边从柜台上接过侍应生递来的一杯咖啡，缓步走到桌前，随手拉斜了椅子坐下去，叠起双腿，坐手肘靠在桌上，右手端起杯子，微微垂下脸，轻抿一口咖啡，“味道还不错。”
　　咖啡杯里升腾的热气缓缓氤氲，晕染开那双微垂的眼睛里的深褐颜色。西德尼看着亚尔漫不经心的动作不由自主怔了一下，脑海里莫名其妙生出一种陌生的熟悉感……她是曾在哪里见过他吗？
　　“你要不要也来一杯，西德尼小姐？”
　　亚尔放下咖啡杯，略低的声音却是致命的柔和。西德尼回过神来，拉起唇角惯性的微笑：
　　“不，谢谢你。”
　　她自己一点也没有觉察到，自己脸上虚伪的惯性微笑，却带着掩不住的优雅痕迹。
　　“公主西德尼”——
　　亚尔又垂眼浅笑，双手在膝头交握：
　　“我准备中午前离开。你有没有还需要准备的行李？”
　　“没有，我没有任何行李。”西德尼微微侧脸，思索片刻，直直看向他，“你是沙恩人。”
　　“是。不过我有玛蒂血统。”
　　“哦。”西德尼点头。那他就是南方人了，虽然他的眼色深得有些过分。“你从小在沙恩长大？”
　　“是。我的父亲是沙恩人。”
　　“贾里德说你喜欢游历。你应该去过很多地方。”
　　亚尔侧脸思索片刻：
　　“除了哈德斯。大陆的其他地方我大概都去过。”
　　西德尼点点头。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哈德斯，那么一定是没见过他的了。
　　那么那股该死的熟悉感又是从何而来的？
　　“你在担心路途的安全吗？”亚尔饶有兴味看着西德尼微皱的眉头，“我想我可以保证，路上会安全。”
　　西德尼摇摇头：
　　“不，我只是觉得你看起来很眼熟……好像，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话音未落，就听见响亮的咚咚咚声从楼梯上传来。西德尼抬头，看到一个穿着墨绿连衣短裙的金发女人从楼梯上走下来，脚下踩着高跟鞋，直接走向柜台：
　　“给我一杯水。”
　　等待的空隙她一甩头发，妩媚的目光抛向座椅处，浏览一遭空荡荡的酒吧，目光最后落到西德尼和亚尔桌上。
　　西德尼看着那个女人摆着腰肢款款走近他们的桌子，笑着抬起手向自己打个招呼，然后弯腰扶住亚尔的椅背，软腻的声音吹向亚尔：
　　“你不是镇上的男人——不过，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她的金色卷发微微拂过亚尔耳梢。
　　西德尼的脸却一下涨红。
　　再明显不过，这个女人在向亚尔搭讪！但是该死的——她竟然问了跟她刚才一模一样的问题！那么，亚尔一定会认为她刚才也是在搭讪——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前所未有的丢脸感觉涌上西德尼心头，此生以来，她觉得自己还从未在一个男人面前这么丢脸过——虽然她有点讨厌这个叫亚尔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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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车的是亚尔。
　　风有些凉，但沙恩的气候明显比哈德斯要温暖许多，接近深秋的天气，反而比莫伯格的初秋还要温暖许多。西德尼靠在车窗前，看着外面一路越来越绿的颜色，渐渐觉得乏味。她去过莫伯格以北的城市，甚至有的地方刚过完夏天就开始下雪，那一次逃家算是最惨的，林恩伯爵最后抓住她的时候，她已经生病躺在旅馆里独自过了四天。那一次回去，她差点被普拉契调配的药折磨死。每次吃药，普拉契都亲自掐着她的脖子往喉咙里灌，根本像是绞刑。
　　不过说起来，普拉契算是瑞莎堡里最正常的一个人了。
　　边想着，她脸上浮起淡淡的微笑。
　　一旁开车的亚尔唇角勾的更深：
　　“你在想什么，西德尼？”
　　西德尼回过神，额前的卷发随着动作滑到一侧：
　　“想我妈妈。”
　　“哦。”
　　亚尔侧眼看她。
　　西德尼忽然想起，刚才亚尔叫她时，叫的是“西德尼”，而不是“西德尼小姐”。
　　没有差很多，但他是什么时候改口的，刚才，还是更早的时候？
　　这讨厌的溜滑的男人。
　　“听贾里德说，你母亲去年过世了。”
　　“是。”
　　西德尼半阖着眼望着窗外，头也不回，一副不想深谈的模样。
　　事实是，她的母亲，莉迪亚皇后，早在她出生不久就过世了，而且是死在一场叛乱中，她自己策动的，对她的父亲，利路亚的叛乱。说白了就是：她的母亲想杀死她父亲，成功之后，她的母亲也因此而送命……要谁遇上，都会头疼这样复杂的关系和父母吧？
　　真要命，偏偏她就是那个倒霉鬼，还要继承皇位，收拾他们留下来的烂摊子，一点一点将自己本来可能无限美好的生活，葬送在繁琐无聊的国事上……
　　“……西德尼？西德尼？”
　　“啊？什么？”
　　西德尼回过神，见亚尔在叫她，好看的薄唇唇角微扬，修长眼角闪着淡淡的笑意：
　　“前面有个镇子，或者我们可以停下去吃点东西？”
　　“我无所谓。”
　　“好，那就这样决定吧。你可以继续靠着车窗沉思了。”
　　亚尔笑着偏回头，继续开着车。
　　西德尼撇撇嘴。
　　出发之前贾里德跟西德尼提过，说亚尔父亲在康帕斯做文官，亚尔自己则偶尔做一些小生意，他尤其提到，似乎因为不太和睦的缘故，亚尔很不喜欢别人问起他的家事和职业。
　　……或者，他是个走私贩？
　　哈德斯和沙恩的边境有很多走私贩，而且走私活动由边境向两个国家内逐渐延伸着，有很多人被牵涉其中，这个亚尔既然是康帕斯人，却又经常往来边境的样子，说不定就是其中一员也不一定。
　　西德尼忍不住又用眼角的余光去打量他。
　　额前倾覆的微微蜷曲的短发，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侧脸柔和的线条，越看越觉眼熟。他单手握住方向盘，另一只手臂闲散的靠在车窗上，白色丝绸衬衣随着窗缝里挤进来的风一抖一抖；那只放在方向盘上的手，看上去干净而且手指修长有力，西德尼看着，没有经过大脑过滤的问题脱口而出：
　　“你会弹钢琴？”
　　亚尔头也不回，打过方向盘转弯，回答的简洁干脆：
　　“不会。”
　　可惜了那双手。西德尼暗叹。
　　十六岁时她曾经暗恋过一个钢琴家，那个钢琴家就有一双修长漂亮的手，丝毫不比亚尔这双手逊色，只是脸远远没有亚尔的好看。那个钢琴家的海报，史无前例的在她的房间墙上悬挂了两个月之久，现在回头想想，她却再也想不起来当年到底是看上了那钢琴家什么，为什么当时就觉得他那么值得人喜欢？

　　小镇的格局与连云镇些许相似，却安静许多。亚尔停好车往镇上走，西德尼亦步亦趋跟在后面。黄昏又日暮，淡淡的风似有若无，街道两旁的阳台上仍开着鲜艳的月季，花香弥漫。临近街道的墙壁上，隔几步就有一个壁槽，壁槽上面带着黑色铁罩，有的早已锈迹斑斑。
　　灯尚未燃起，西德尼观察着路两旁的壁槽，忽然想到什么，三两步追上亚尔：
　　“这是街灯？”
　　亚尔漫不经心的点头：
　　“是。”
　　是早已弃置不用的街灯。街道两旁的橱窗和酒吧门廊里透出的灯光，早已足够照亮这里的黑夜，这些街灯，只是些无用的遗迹而已。
　　但是建筑会老，人会老，连灯也会老，故事却是不老的。沙贝拉公爵和点灯人特雷莎的爱情故事，西德尼在书上读过不止十遍；可是看见沙恩的古老街灯，这还是第一次。原来故事中的街灯，是这幅模样。
　　“康帕斯也有这样的街灯？”
　　两人已经走近旅馆，亚尔站住脚等她一步，顺手为她推开旅馆的旧木门：
　　“不。只有康帕斯古城才有这样的街灯。那里还有成片的蔷薇，初夏的时候全部绽放，满城都是沁人心脾的香气。”
　　旅馆里有悠扬的音乐传出，亚尔面向着落日，边描述着，眼睛微眯着看着西德尼，脸上的浅笑映着金色的斜晖迷离成一片，叫西德尼不由自主的看呆。
　　很多事情的发生，都找不到起源，因为它们只在一瞬。直到很久很久以后，西德尼都不愿意承认自己喜欢过亚尔，更不会承认自己爱过他；但是不论时间过去多久，她却总也忘不了他在黄昏中的那个蛊惑人的，短暂的迷离的笑容。
　　西德尼当即下定决心，一定要去康帕斯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