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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死生(下) ...

  •   “大夫又见面了,这梳子可喜欢?”唐涉江就着卫兰泽在自己怀里的姿势笑着腾出一只手为他理了理头发,眼里尽是愉悦。
      卫兰泽回过神来登时觉得自己被人轻薄了,红着脸挣开了唐涉江的手,忙不迭取下发间的梳子才发现那玉梳上不知何时刻上了“涉江兰泽”四字,顿觉自己拿了个烫手山芋,赶忙还到了唐涉江手里:“无、无功不受禄……唐……唐少侠还是自己收好吧。”
      “集市上你分明是喜欢这梳子的,喜欢大夫便收着,涉江此行代人报恩,远不是一把梳子可以还上的。”
      “白天是你跟着我?”唐涉江的话让卫兰泽不由翻了个白眼,看着他手里那玉梳越发觉得扎眼,死活不肯收。
      “对呀,而且我还包了这客栈,免得有人再来打扰大夫救人。”
      你这人不来打扰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卫兰泽心里暗骂了一句,又见唐涉江说话时一脸诚挚的模样,骂人的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我说这位少侠……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救人不为了图回报,不管你代谁来报恩都不用了……我看少侠你出手阔绰,想必家大业大,事务缠身,不必在我身上花精力。”
      “那大夫可还记得幼年时所救的那只乌鸦?”
      “啊?”文不对题的回答让卫兰泽的脑子一时没转过弯,过了片刻才自他不愿回首的童年记忆里刨出个囫囵的名字道:“你是说小黑?”
      “是了。”见卫兰泽还有印象,唐涉江稍稍舒了口气:“大夫常和鬼怪打交道,想必也知道鸟兽修炼亦可成精,那乌鸦已臻化形的境界,不得离开修炼之地,它在我落魄时救过我。我欲报恩时,神鸦说他尚欠大夫的救命之恩未还,让我替它保护大夫便是偿还了他的恩情。大丈夫一诺千金,我便答应了,自当护在大夫左右。”
      离奇的话语若是入了旁人的耳中必会觉得眼前人疯了,可涉及到那只陪伴自己的乌鸦,卫兰泽便有些半信半疑了。乌鸦本就有反哺报恩的习性,若是小黑真的快成精了也不是没可能。他动着心思又打量起眼前这小了自己十几岁的男人,总觉得自己该不至于被这种年轻人骗了,硬着头皮说道:“可阁下这报恩保护的方式,着实有些骇人。我年纪大了,受不起这等惊吓,行走江湖也用不着保护,少侠的心意我领了。”
      “那,大夫是否需要这个”唐涉江说着又将一只锦盒递到了卫兰泽面前打开。
      卫兰泽定睛一看心头一惊:“冬虫草!你如何得来的?”
      “那药铺并非无货,只是有人蓄意阻挠不让你买。你离开后,我便潜入他们库里,照着书上的形容将这药材拿了出来。”唐涉江将锦盒塞到了卫兰泽手里,云淡风轻的说着。
      “少年人你这是偷啊!就不怕那药铺掌柜告官么!”
      “我留了银子在原来的药柜里,只多不少,无事的。说起来,这药钱还得向大夫讨一下……”唐涉江言罢,便贴上卫兰泽,在他尚未反应过来时,轻轻在那被困在墙角的人额头上落了一吻。
      屋门在此时毫无征兆地打开了,仲幽目瞪口呆地看着屋里姿势暧昧的二人愣住了片刻方回过神忙道:“你们……”
      “……”卫兰泽活了三十多年从未觉得自己像现在这么丢人,恼红了脸一把推开唐涉江嫌弃地擦了擦额头:“老仲……你别误会……他他他……就是来送药材的!”
      “蜀中唐涉江,是来保护大夫的。”
      “哦……就是那山寨里入梦提点的那位高人吧。兰泽好几次提过少侠名字,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仲幽假装若有所悟地添油加醋了一番,又意味深长地扫了已经尴尬得说不出话的卫兰泽一眼,憋住笑意说了一句便又退出了屋子:“二位继续,我去处理下面那孤魂,不打扰了。”
      “仲幽你这个混蛋!”卫兰泽恨恨骂了一声,攥紧了手上的锦盒转过身看着一脸正色的唐涉江,心头一口气怎么也发不出来,只得咬牙说道:“我去给小云施药,麻烦少侠你好、好、坐、在、这!”
      “好。”仿佛未感受到卫兰泽的情绪,唐涉江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又抬头殷殷望着他说道:“大夫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喊我。”
      孩童一般的认真表情让卫兰泽一瞬间有一种想把唐涉江脑壳撬开看一看是不是和常人一样的冲动,压着满胸的抑郁转过身跑回了隔壁屋子里,再看安静躺着的蔺拏云,竟觉得这天策小将都可爱了几分。
      话分两头,仲幽拿着灵幡下了楼又回到了后院的屋子里,被困在气场里的藏剑已经显得不耐烦,几次试图强冲出去皆被术法拦下,无奈之下只得示弱:“道长,我们无冤无仇,你莫管我的事了。”
      仲幽是心怀悲悯之人,他静静看了他一阵摇了摇头问道:“何事执着,何苦执着?”
      似是被人说中心事,那藏剑沉默了片刻,面上的烦躁渐变成苦涩问道:“而今什么年月了?”
      “大历十三年,戊午年。”
      “已经戊午年了么……”那藏剑安分下来长叹了一口气,又苦笑着望向屋外:“那叫鹿雨的小姑娘,和她小时候好像,她为什么不记得我了。我们本说好等战乱过了便成亲的,可在乙未年我们走散了……我找不到小鹌鹑了。”
      顺着他的话掐指算了算年份,仲幽便有些理解眼前这游魂:“所以二十三年来,你都在找她。”
      “是啊,二十三年……我已经离开尘世二十三年了,可若找不到她,我便觉得自己无法瞑目。道长若是想渡我,便帮我找到她吧。”难得遇见能说上话的人,藏剑说着席地坐下,换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开始说他的故事。
      “我名叶浮生,和小鹌鹑是青梅竹马,后来她入七秀坊学艺,我便也入了临近的藏剑山庄,葫后来……道长也知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我们离了师门去救济百姓,几年奔波虽是艰险,却也相互扶持,甘之如饴,毕竟是人似浮萍的年月,似乎每天,我们都能见到死亡。我想给她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都属奢求,小鹌鹑便剪了一缕青丝给我,说她愿意等到国泰民安的时候我去迎亲。可天有不测风云,终有一天,我们遭人出卖遇上狼牙军伏击,我便拉着她一路奔逃。”
      提到小鹌鹑的名字,叶浮生眉目都舒展了几分,沉入回忆的他讲到那一段过往亦不免露出悲戚的神色:“那时情况危急,我紧紧攥着她的手在小巷里跑着,见到前面有个可以藏身的破庙,便拉着她往那边去。不料进门时天色晦暗她被门槛绊住跌了一跤,我正欲出门将她拉进来,那庙门竟是被死死关上了。”
      “原来那庙里竟是也藏了不少逃难的人,他们听见狼牙军追赶的动静,生怕引火烧身,便死也不愿意再开门让小鹌鹑进来……那时狼牙军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任我怎么说他们就是不肯开门,我给那庙里领头跪下来求他,若是他不愿放小鹌鹑就来就让我出去和她同生共死,他们亦不同意开门,甚至为了让我不开口引来追兵趁我不备敲晕了我!”
      叶浮生说道激动处不由握紧了拳头,低低啜泣着低下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绝望的晚上:“待我醒来,已是第二天……除了庙门口角落里寻得的小鹌鹑衣袖上的配饰,我便再也找不到她的踪迹。藏身庙里的人告诉我,小鹌鹑在门外得知没人开门后怕暴露我,便又往其他地方跑了,可我在城里如何找……都找不到她了……是我没用,若是那时没松开手……”
      多年过去谈及往事叶浮生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抱着脑袋盯着地面苦笑起来:“后来的日子便浑浑噩噩起来,也不知道哪一天我就抑郁而终了,看着自己僵硬冰冷的尸体,我竟有些庆幸,终于可以脱离这没用的身体去找她了,我欠她一个道歉一场婚礼,总是要补上的不是么?可我没料到的是……只剩游魂的我,再也无法拿起小鹌鹑那缕头发了……我只想再找到她……”
      “所以今早你才将鹿雨误认为小鹌鹑,剪了她的头发么?”仲幽顺着叶浮生的话说下去,不免又想到了自己等待烬锋转世重逢的十六载,也就理解了叶浮生的心境:“单凭这一份执念流落人间二十三年,阁下也是痴情人。可鹿雨并不是你所认识的小鹌鹑,你若再留在人间徘徊,也总有消散的一天……”
      “找不到她,那我就此消散也无妨……若是再入轮回,不记得她又有什么意思?”
      仲幽一边抚着自己多年的佩剑,一边思索着叶浮生的话开解道:“可若小鹌鹑也在下面等你呢?你若消散,她便再也不能遇见你了。再入轮回也没什么可怕的,若是再遇见,便是有缘新的开始,没有记忆就去创造,你便紧紧抓住她,没有了此生的错过,不也挺好么?”
      “道长……”叶浮生一时无法反驳,只愣愣看着他,微微动了动唇却说不出话来。
      “你好生思量,倘若还想离去我也不拦你,只是切勿再做附体这种损阴德的事,早晚有一天被人收了。你若是想明白了,就去二楼找我,我渡你去黄泉。”仲幽说完站起身,又看了一眼叶浮生低落的模样,撤去了地上的气场,缓缓离开了屋子。
      他回到屋里时,卫兰泽刚刚给蔺拏云喂完药,见仲幽回来便笑道:“我说老仲啊,我以往怎么没见你这么会开导人?”
      “你这偷墙根的坏习惯怎么还不改,我有感而发罢了……小云怎么样了?”仲幽说着放下剑坐在了床头,继续关切地望着蔺拏云倒也没责备卫兰泽的意思。
      “有了冬虫草,该是还能拖几天,我们要尽快去纯阳为他寻下一味药了……不然还是来不及。我有种预感,这事情不简单。”
      “那便小心应对就是了。”
      “说起来,你对那藏剑说的话,自己可有真的参透?你于小云现今又是何种情感?我们将面临的也许不是什么小打小闹的事了,生死之前,还希望你早日明白要什么。”卫兰泽紧紧盯着为之沉默的仲幽,眼神里颇有几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意味,出于默契他也不再多说,只拿着药罐子起身准备去倒药渣。
      一席简单的话在仲幽毫无防备的时候说到他心里,他取了一道护身符塞进了蔺拏云衣襟里,看着他的面庞微微叹了口气。
      “有劳道长,渡我一程。”叶浮生在此时飘进了屋里,一双灰暗的眼睛里尚带这些水汽,他感激地望向仲幽,“今日得道长一言,心结稍解,也许,我应该等着和小鹌鹑新的相遇。多谢道长提点。”
      叶浮生依旧苍白的脸色因微笑的表情有了些人情味。仲幽了然点了点头,准备好法器掐动起指诀,凭空召唤出一道浮着幽光的门来。深不见底的门洞映在叶浮生眼里反倒令那双眼里的情愫更加深邃,他带着笑意向仲幽点头作了个揖,便头也不回地塌了进去。
      又是一场红尘因果就此了结。
      仲幽疲惫地靠在床沿闭上眼睛,竟又是见到了多年前那个雪夜,顿时一身冷汗清醒过来,下意识看了一眼身边完好无损的蔺拏云才松了口气。
      敲门声在此时响起,醒过来的罗俪怯生生探出了个脑袋眨了眨眼,见仲幽在屋里便小心翼翼走了进来:“方才哲宇说我犯癔症了,多亏了道长和大夫才好,我……来谢谢二位。”
      “小事,你八字轻容易被脏东西惦记,以后还要小心。”
      小姑娘听着似懂非懂的话点了点头:“诶,这位哥哥也病了吗?”瞅见躺着的蔺拏云,罗俪又好奇地往床边走了两步,看清他的面容后笑起来:“这小哥哥真英武。”
      “是呀,以后该是个建功立业的将军呢。”仲幽微微笑着,伸手正准备摸一摸罗俪的脑袋,却见她自袖间抽出一把匕首,在仲幽来不及防备的瞬间扎向了蔺拏云胸间。
      鲜血一时喷溅起来,染污了仲幽的道袍,让他视线里一片血红。岂料那小姑娘仍未停手,带着诡异的笑容拔出匕首又向着仲幽袭来。
      折叶笼花的光晕在刹那将仲幽保护起来,追上屋子的卫兰泽情急之下反手拈出听风吹雪落在蔺拏云身上,硬生生以自己的生机补上了些漏洞,咳出一口血来。
      “是平沙落雁!老仲快落镇山河!”
      带着星芒的阵法应声而落,仲幽回过神一招三才化生定住罗俪身形的同时,唐涉江亦冲入屋子,一支带着呼啸夺魄箭射开了窗户。屋外对面的屋顶上正站着一位长歌弟子!
      “仲道长几日不见,倒是不似以前机警了。”
      听见他声音的那一刻,卫兰泽才反应过来,这长歌弟子竟是前几日那村中不见的秀才:“项勉你究竟想做什么?”
      追命箭与两仪化形的剑气在他话音未落时齐齐攻向屋顶上的人,却见那身影虚晃一下便没了踪迹。唐涉江眼疾手快,跳出窗子追了出去。失了控制的罗俪亦随之倒在了屋里。仲幽心急如焚地退回床边,顾不得一身血污,按住了蔺拏云胸前的伤口,颤巍巍探了探他的鼻息。
      细若游丝的呼吸刺激着仲幽的神经,那一刀正中心脏,卫兰泽虽在努力止血却也拦不住蔺拏云急速灰暗的面色,饶是神仙下凡怕也拖延不了多久。
      怎么就在转眼间,一切都变了!那一刀仿佛狠狠扎在了仲幽心口,让他又回到了十六年前那绝望的一日。不!他不甘心,不甘心才相逢又遇死别,不甘心就此再错过一世!热泪夺眶而出,将他脸上的血污冲得更加狰狞,仲幽又看了一眼蔺拏云紧闭的眼,咬牙提剑在自己手心划出一道口子,忍住剧痛于地上画起了符咒。
      “这是……”感知到异动的卫兰泽回过头大惊失色,“你疯了吗!”
      带着血色的光点在符咒画成后源源不断汇入了蔺拏云的身体里,接近消散的脉象竟是缓过了劲来,慢慢趋向平稳,可另一边,仲幽一头乌发却在悄然变白。仍在止血的卫兰泽腾不出手去阻止仲幽的举动,只得眼睁睁看着他在最后一丝光点融进蔺拏云身体时,带着笑意直直倒了下去。
      为一个不知你是谁的陌生人强行折寿续命,仲幽,你当真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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