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十度》春茶煮水

1、第一章

　　广州之所以被称为羊城，是因为传闻两千多年前，周朝的楚国经历了大旱，正当人们穷困潦倒，饥渴难耐之时，天空中忽然出现了五位骑着仙羊的仙人，仙人们施法，将这里变成了一片富饶的土地，五谷丰登，四季如春。

　　后人为了纪念这五位仙人，赐名这块土地“羊城”，并在此修筑了五仙观，伴以五仙与五羊的雕像。

　　毕慕小的时候，曾跟着奶奶来过这座道观，那时候五羊石雕还未被列入文物保护单位，慕名前来的游客少之又少。他便骑在那石头羊上，神采奕奕地冲着奶奶挥着手。

　　然后他的奶奶便会踱着小步，一瘸一拐地向他走来，眉间“川”字挺立，训斥道：“像什么样子！那可是神仙，玷污不得！快下来！”

　　小毕慕一脸不情愿地爬下了羊，被奶奶牵着往道观里走去，他侧头看着他的奶奶，老人家微笑着，她的眼里充满了虔诚。

　　她说：“这五位仙人和五只仙羊，就像我们这的土地神。他们一直在天上看着，你只要虔心来这祷告，他们就会保佑你的。”

　　真的会吗？

　　毕慕小时候不信，装模作样地跪在那祷告垫上，夸张地磕上三个响头，然后双手合十在胸前，闭着眼心想待会去哪条河里摸鱼好。

　　童年的美好时光总是一闪而过，后来奶奶离世了，在她头七的后一天，毕慕来到这座熟悉的道观里。他跪在那五羊石雕前，泪水淌满了他的脸颊，那年他十四岁，第一次经历亲人的离世。

　　再后来，五仙观被政府规划为文物保护单位，不再年少无忧的毕慕也再也没有爬上那石羊的背上，也很少来这个道观，因为他知道，就算上去了，到时候也是自己玩腻了下来，已经不会再有人踱着小步、皱着眉训斥着自己了。

　　如今距离奶奶的过世已经有十六个年头，毕慕时隔十多年再一次站在五仙观的门口，心里有万般情绪涌上了心头。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刚想踏进五仙观，毕慕口袋里的手机忽然猛地震了起来。这是他们医院给每个在职员工配的小灵通，每次响起，毕慕还没接就知道，一定是哪一床的病人情况又开始不稳定了。

　　但毕慕没得抱怨，毕竟治病救人是医生的天职。

　　毕慕接了电话，快速地和里面的人交谈了几句之后，立马走到马路边上打了一辆车。今天本来是他的本休，但是17床的病人忽然发起了高烧，无奈他的主治医师正在手术室里主刀，前台的小护士才选择了让毕慕赶来。

　　“师傅。”坐在后排的毕慕探头叫了声司机，“麻烦开快点。”

　　司机应了一声，毕慕便坐在后排不再说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手机，熟门熟路地按下了一串号码之后才开始编辑短信：抱歉，我不回来吃饭了，有个病人病情恶化，我必须赶回医院。冰箱里我准备了一点菜，你等会拿出来微波炉转一下就行了，都是你爱吃的。

　　毕慕没有给这个号码编辑上姓名，因为这人的名字和这串数字早已牢牢地刻在了自己的脑中。

　　他有一个很爱的人，名字叫段西林，从前是他同校不同院的学长，只比他大一届。

　　段西林的消息很快就回复了过来，他让毕慕回来路上当心点，有车直接打，不要心疼车费，看得毕慕一个人坐在后排独自傻笑起来。

　　毕慕一直觉得他的爱人是个很优秀的人，段西林当时是隔壁法学院的，毕业以后放弃了学校的保研机会，开了家律师事务所，直到现在一直在当民事律师。他的工作虽不见得轻松，但总比毕慕有时大半夜的都要跑医院来的好。

　　段西林总说毕慕为了事业忘了家，毕慕对此也一直很愧疚。有时他觉得自己真是配不上段西林，对方是个一米八八的法学院院草，和他这个只会整天埋头在书本里的医学生不一样，当时的段西林只要想追，就没有追不到的女生。

　　而他毕慕，虽然长相清秀，也很耐看，但其实身边连个女孩子都没有。

　　毕慕叹了口气，总觉得自己遇到段西林，是上天在他的额头上砸的一个超大馅饼。

　　可惜今晚大概又不能回去了。

　　司机的确开得很快，下了车，毕慕一路小跑着往住院部的大楼跑去。他路过自己办公室的时候顺手拿了挂在门背上的白大褂，边走边穿的他快速来到护士台，看见值班的小护士已经忙得焦头烂额。

　　“毕医生！”一个名叫李纯的护士从走廊的另一头跑来，手里还推着推车，车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药品。

　　毕慕向她走去，问道：“17床的情况怎么样？”

　　“不太好。”李纯说，“昨天下午开的刀，刚刚给他测了□□温，39.2度，意识有些涣散。”

　　说着的同时，毕慕已经走进了病房，他上前从白大褂里掏出他的小手电筒，伸手翻了翻病人的眼皮，发现对方已经没有了反应。

　　“先打一剂抗生素观察情况，做个血常规。”毕慕立马道，“把他的病历资料马上送我办公室，一定要快。”

　　护士的效率很快，不一会就把17床的病例给送了过来。毕慕接过时问她：“病人家属在吗？”

　　李纯摇摇头：“说来也可怜，17床只有他一个人，快七十岁的人了，儿子几年前因为心脏病去世，家里亲戚也全断了往来。”

　　“孤寡老人吗？”

　　李纯点点头。

　　他在办公椅上坐下，拿起桌上的病例和几张胸部CT，17床属于肺癌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全身，前几天刚在他们院做了个大手术，但是拒绝做化疗。

　　毕慕把他的CT片贴在办公桌一旁的板上，目光凝视在上面皱起了眉头，病人的情况的确算不上太好，如果再出现术后感染的情况，很有可能会被送到重症监护室里。

　　医生当久了，毕慕也就懂得多了，像17床那种病的患者，进了重症监护室基本就出不来了。

　　过了许久，17床的主治医生从手术里里出来了，他回到办公室，看到毕慕时先是一愣，但随即明白过来是什么情况。

　　“缪帅。”毕慕抬头叫他过来，“你过来看看。”

　　缪帅本名缪睿，因为长得帅，但常年找不到女朋友，一直被他们整个呼吸内科这么调侃道。他本身也大度，只把这个称呼当作了同事们对他的爱称，逮着机会还一个劲儿地这么叫自己。

　　但此刻，缪睿明显没有什么心情，他一脸严肃地走上前去，问道：“哪一床的？”

　　“17床。”

　　“17床的病挺复杂的。”缪睿说，“现在他怎么了？”

　　毕慕回答：“高烧不退，昏迷，刚刚给他打了一剂强心剂。”

　　“他的情况你都了解了吧？”缪睿一边问道，一边走到那几张CT边旁，拿起桌上的笔敲了敲上面的肺叶，“之前给他做了肺叶切除术，放射治疗也一直在做，情况还是不容乐观。”

　　说完，缪睿顿了顿，问道：“要不转重症吧？普通病房那些护工阿姨也都照顾得很马虎，起码重症能24小时心电监护，那里条件和设备也比普通病房好。他的情况差不多够下病危通知了，说来也挺可怜的，身边都没个人。”

　　毕慕叹了口气：“现在也只能做到尽量延缓他癌细胞的扩散了，现在再化疗也没有意义了，药物靶向治疗呢？”

　　“你是说哪种药？”

　　“吉非替尼。”

　　缪睿一脸不可思议地说道：“你疯了？这种药就连美国都没有完全上市，怎么搞的到？再说了，就算搞的到，你敢给他用？吉非替尼虽然已经基本可以被证明用来治疗肺癌，但毕竟还没有流入我国的市场，要是出了事，别说你这辈子也别想做医生，你甚至有可能会坐牢！”

　　毕慕沉默了下来，缪睿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他们现在没有很好的办法去有效地治疗肺癌这也是事实。

　　“毕慕，你才三十岁，不要做傻事。”缪睿严肃了语气说道，“身为一个医生滥用药物的后果你是知道的。”

　　“可吉非替尼它是有效药。”

　　“但它目前没有被完全承认。”缪睿说，“现在才2002年，就算明天美国承认了这种药，全世界所有的美国患者都在使用这种药，如果2012年它才流入我国，在这十年间你要是给病人开了这种药，这就是违法。”

　　说完，没有留给毕慕反应的时间，缪睿拿起桌上的病例报告就走到了办公室门口：“我去找领导签字了，等会就把17床转到重症去。毕慕，他是我的病人，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毕慕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发了好一会呆，他瘫坐在办公椅上仰着头闭上了眼，身为一个医生，他最怕遇到这种无能为力的情况。

　　他换下了衣服，走在病房的走廊上，17床的病人还接着呼吸的管子，他双目紧闭，没有一丝生气。

　　或许在不久之后，就会有新的17床了。

　　毕慕掏出手机一看，才发现居然已经在医院里忙活了好几个小时，晚上十点多了也不知道打不打的到出租车。

　　就算打的到也是夜间计费。

　　毕慕想了想，还是有些心疼，毕竟他住的地方离医院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他算了算时间，觉得走快一点还能赶上公交的末班车，便小跑着去了公交站头。

　　所幸末班车很快就到了站，毕慕上车投了币，发现除了公交司机车上竟只有他一人。他坐在了后车厢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快速移动的风景。

　　大概是司机也想快点结束一天的工作，赶紧回家，这辆车开得格外的快。

　　毕慕也一样，现在是在回家的路上。他想到了家里还有一个自己心心念念的人，不禁看着外面无尽的黑夜自顾自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