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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

  •   但这一夜影舟却失眠了。

      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趿上拖鞋踱到窗前,把红丝绒窗幔掀开,见庭院里月光溶溶如同净水倾落了一地,喷泉中间的爱神皎洁无瑕,微风拂过,樱花烂漫。

      那张纸条被她藏在了随身的宝石吊坠了,睡觉时也带着,却总是惴惴不安,难以入眠。她从桌子抽屉里拿出那方绢帕,摩挲着刺绣的绿色莲花,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个男人的样子,他看上去年纪不大,穿着又体面,怎么会出现在那种地方呢?

      如今新潮男女多数鼓吹新文化,将一切传统文化视作封建糟粕,定要鄙之弃之,他年纪轻轻的,也是跟她一样醉心京剧难以自拔吗?

      若是这样,依照他的打扮应该去城里体面的大剧院,坐在包厢里嗑着瓜子听,怎得又沦落到草台班子里,莫非是陆湘苓的铁杆粉丝?她决心改日要找机会问一问陆湘苓,他的裙下之臣里可有这么一号人物。

      同样的月色下,傅清庭也是辗转难眠。钱醉怡找出许多过去的旧照片,多是傅清庭的亡母和旧时亲友所摄,他一张一张抚摸而过,想起郁郁而终的母亲和英年早逝的大哥,眼睛不禁红了。

      他一走七年,连大哥的最后一面都没见上,靠着照片里的模糊影像去思索七年的光景他的大哥该长成何等勃发英姿,却始终无法从幼年时的记忆里跳脱出来。在他的脑海里,似乎大哥一直就该是那个清瘦稚嫩的模样,少帅、炸弹都跟他无关,他不该是少帅,不该被炸死。

      钱醉怡的眼睛里也溢出几滴泪水:“其实你母亲刚走那几年,督军月月派人来送钱,我不肯要给他悉数退了回去,他便叫你大哥来送……”

      傅清庭诧异地抬头,彼时他尚未远游,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的事怎么他竟毫无所知。

      钱醉怡苦笑:“你自然不知道,我们都瞒着你,不敢让你知道。那时候戏班子确实艰难,文庭心里也明白,知道我迈不去这道坎,他就劝我‘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小姨收或不收对爸爸并不会有什么影响,他不是那种会被良心折磨的人’,我当时很震惊,他小小年纪虑事竟那么深刻。”

      傅清庭叹道:“大哥一直都比我强。”

      钱醉怡抓住傅清庭的手,目光炯炯地盯着他:“那你就得跟他学。大帅不是个糊涂人,你也不能犯糊涂,他只剩下你这么一个儿子,巴巴地把你叫回来是为了什么所有人心里都清楚。陈家握着三省的经济命脉,连大帅都得顾忌着,你可不能再向过去似的对夫人横眉竖眼。”

      “不会了,您放心吧。”傅清庭神色平静,宛如天水镜湖般温默沉定。

      恍惚间,钱醉怡觉得他像极了傅文庭,血缘的勾连在一瞬间发挥了微妙作用。她提着的心放下了七八成,还是絮絮念叨:“不要忤逆你父亲,不论他对你提出什么要求,不要急着拒绝,多想一想背后的原因……”

      这一夜过得很快,早上晨光微熹,丁玉春还在被窝里呼呼大睡就被钱醉怡扇了起来,让他套驴车送傅清庭回城里。

      同一时间,督军府秘书厅遣派人员在沛州火车站接站,警备连巡视周围治安,发现可疑人员鬼鬼祟祟偷窥站里,欲要把他们带回去严加审问,谁知遇上抵抗,双方发生枪战,警备连一死一伤的代价只得了三具尸体,剩下的全部逃出生天。

      他们理所当然没有接到傅清庭,鼻青脸肿地回官邸请罪,却在门口遇见了被侍从官拥簇着去灵堂的傅清庭,秘书长几乎热泪盈眶,握着傅清庭的手久久不愿放开,那热乎劲儿仿佛是看着自己岌岌可危的身家性命又保住了。

      灵堂布置得相当隆重,黑白遗诏悬挂于中间,两边是挽联,金丝楠木的棺椁仍存放于厅堂中间。傅清庭奇怪,向秘书长投去询问的眼神,秘书长低低咳嗽了一声:“大帅说,要请高僧来念经超度。”

      傅清庭面上没什么表情,在心里暗骂乡巴佬,土包子。

      鞠躬默哀后,走廊里传来一阵密匝的脚步声,秘书长亲自去门口迎接,为首的傅应龙穿一身对襟黑褂子,昂首阔步地走进来,气势喧天,冲着傅清庭大喊:“你他娘的还知道回来,这么多年,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吧。”

      傅清庭忍了忍,低下头,声若蚊呐。

      傅应龙道:“说什么,大点声,我这几年老了,耳朵背。”

      傅清庭只得大点声重复:“姓傅。”

      傅应龙身后紧跟着的老者没忍住笑出声来,很快意识到这是肃穆哀婉的灵堂,眼前这两个大小滑头是强忍着丧子与丧兄的悲痛在较劲儿,忙收敛笑意,低眉耷眼,做出一副沉痛表情。

      这么一打岔,傅应龙看着儿子也没那么不顺眼,怙惙:“知道自己姓傅就好。”郑重其事地给傅文庭上了三炷香,引着后面刚才失笑的老头向傅清庭介绍:“这是你冯伯伯,陆军巡防三师参谋长。”

      傅应龙土匪出身,身边跟了一群当年跟他赤手打天下的大小土匪。冯伯镛算是其中一个,跟着傅应龙一同接受朝廷收编,傅应龙当年是管带,冯伯镛是哨官,多年来也算孟不离焦、焦不离孟。

      傅清庭用老式礼双手合拳,躬身:“我记得冯伯伯,您是我的启蒙老师。”冯伯镛虽然久居傅应龙麾下,但有一点比他强,就是会识文断字,当年兵荒马乱之际,傅应龙很忽视对儿子的教育,全由冯伯镛抽空向傅清庭教授四书五经,潦草着算是给他开了蒙。

      傅应龙不耐烦:“记得也给老子听着。”

      傅清庭便噤声,双手交叠合于衣前,果然老实听着。

      傅应龙又依次介绍了五师师长宋继礼和七师参谋长上官泓,以及他的秘书长王振兴。

      相互握手示意后,傅应龙开始布置:“你刚回来,让你冯伯伯领着你到处逛一逛,军校、茶楼、各军驻防地都看一看,不忙着挂什么衔,先熟悉熟悉环境。”

      傅清庭点头应是,他又说:“七月初七是夫人的生辰,我要在官邸举办宴会,你会跳舞吧,要是不会让秘书厅派出位小姐教一教你。”

      傅清庭看了看兄长的遗像,犹豫:“大哥尸骨未寒,这不合适吧。”

      傅应龙道:“什么尸骨未寒,从他死了没半个小时就寒了,老子亲手给他擦的身体,都凉透了。亏你还是留过洋的,真他娘迷信。”

      傅清庭拼命忍,暗自告诫自己不跟这土匪一般见识。

      傅应龙被这么一搅和,莫名烦躁起来,把侍从叫到跟前:“你去看看,法兴寺的大师来了没有,这群和尚把自己当大姑娘了,还得端着时辰上轿呢。”

      傅清庭心里腹诽,你不迷信,你最崇尚民主与科学。

      傅应龙打发了侍从出去,又问秘书长:“听说,你们在火车站跟人动手了?”秘书长低头:“是,对方有备而来,带着枪且都身手不凡。属下无能,没抓住活口。”

      依照傅应龙的脾气,若是一点点问出来被人家打得丢盔卸甲且连活口都没抓住,更来气还少不得一顿臭骂,倒不如自己先坦白。

      傅应龙的脸色铁青,但不想当着初初归来的傅清庭的面儿训属下,便道:“通知警察局,限期破案。”

      听他这样说,那几个师长参谋长互相交换神色,这事本来可以掖着查的,但让警察局办就等于是昭告天下,少帅刚一回来就遇上了行刺。

      这时候副官过来提醒:“沈医生来给大帅体检了。”傅应龙跟着副官往外走了几步,又回身瞅着傅清庭:“等会让琴羽带你出去选几套时装,瞧你穿的,土不土。”冯伯镛忙跟在后边介绍:“琴羽是我女儿,还记得吗?夫人常叫她来官邸配着打麻将。”

      傅清庭思忖了一番,依稀在记忆里有个浅影。他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灰白的衬衣,黑条纹折领西装,里面配着同色的领带,哪里土了,土的过他身上穿的跟前清遗老似的大褂子吗?

      大帅这边有需,陈龄之忙放人,让冯琴羽过来。冯伯镛将女儿引荐给傅清庭,冯琴羽二十二岁,长相秀丽,打扮精致,上身穿了件白色乔其纱花边领衬衫,下身配褐色轻丝缎百褶裙,脚踩漆皮缚带高跟鞋,一头秀发烫成梨花卷,以绿缎子发卡箍住,散落在胸前两缕恰到好处的卷发。

      两人握过手,冯琴羽紧盯着傅清庭端详了一阵,笑说:“怀文,你的相貌其实没怎么变。”

      怀文是傅清庭的字。

      傅清庭只在记忆里有这么个人,无法再往细节推进,清隽的面容上露出些许疑惑。冯琴羽随和地说:“你可能不记得了,当年我在沛州女中,参加过城中的基督教青年会组办的慈善募捐活动,那里面有个干事是我同学的兄长,似乎你与他关系很好,由他引荐我们还一起照过一张相片,那相片我现在还留着呢。”

      傅清庭想起来了:“赵查理,我当年去华洋留学还是向他借钱买的船票。”

      “嘘!”冯琴羽将中指立在最前,绣眸忽闪出狡黠,低声道:“可别大声说,当年大帅在气头上,非让特务处查出来谁给你的钱买船票,他要将之剥皮抽骨呢。”

      傅清庭和冯伯镛都笑了,冯伯镛轻搡了搡女儿:“都过去多少年了,怀文都回来了,大帅才懒得跟他计较。”

      冯伯镛虽是土匪出身,但是个浸润笔墨的儒人。长得矮墩墩胖乎乎的,看着比女儿还矮半头,脸盘很圆,眼睛眯缝着,唇角上挑,总是一副笑模样,像是庙里供奉的佛爷慈眉善目的。

      父亲和蔼可亲,女儿开朗活泼,与他们相伴傅清庭也放松了许多,随口问冯琴羽:“后面几年我跟赵查理断了联系,只知道他已辞去干事一职,不知道他现在干什么去了?”

      “记者,朝城日报的记者。”冯琴羽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等会儿让司机送我们去百货商厦,买好衣服后去朝城日报看看他,听说此君最近在追个女学生,巴巴地跟到学校里,结果被人家老师当成流氓逮起来险些送警察局。”

      傅清庭遥想当年赵查理拈花惹草的风流浪荡子行径,不觉失笑。冯伯镛那厢刚跟傅清庭的随身警卫嘱咐了些事,听女儿清灵灵的话语飘到耳朵里,拄着拐杖上去台阶,笑说:“只给你们一上午的时间拜访故友,下午我要陪同怀文去参观沛州军校。”

      冯琴羽抬起腕表看了时间,一笑:“那得快着点了。”

      傅清庭看着他所乘坐的车辆后面又跟了三辆黑色福特汽车,车门关闭,警卫人员已装备妥当,便颇具绅士风度地打开后车门,请冯琴羽坐进去,自己再自另一边上车。

      沛州是彦远的省会,亦是交通枢纽,地处要塞。南北各方人员货物交汇于此,很显出些繁华富庶的热闹场景。

      冯琴羽说的百货商厦在地段金贵的川杨路,电车伴着铃声徐徐驶过,穿梭于路前的人有旧时旗装打扮,有新潮洋装打扮,甚至商厦的玻璃转门前还有带着瓜皮帽的算命先生摆地摊,各种色彩交汇,颇有些中西合璧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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