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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

  •   傅清庭的回忆伴着台上唱腔,思绪就像是顺着弦乐流畅到底,毫无滞涩。他抬头看向草台,许仙跟白娘子正欲乘舟……

      “浆儿划破白萍堆,送客孤山看落梅。湖边买得一壶酒,风雨湖心醉一回。”

      夜色已黑透,草台上潦草拉了好几盏电灯,将戏装耀得影影绰绰。白娘子的月白裙上有几缕暗昧,傅清庭乍以为是灯光作用,定睛细看才发觉是上面沾了灰,刚才一直拢在脚边看不大出来,如今平展开便看得清晰。

      他有些可惜,这女子的唱腔、身段都不错,却给了她一身沾了污垢的戏服。可她好像浑然未觉,捏着兰花指对许仙娇柔吟唱:“问郎君家在何方住?改日登门叩谢伊。”

      这一句调子却起高了,台下一片嘘声,有往上扔瓜子皮的。

      那女子怔了怔,好似露出些局促,但仍旧调转目光看着与她搭戏的许仙,发髻上沾了一片瓜子皮,好像在如墨如画的云鬓上落了个苍蝇,很是煞风景。

      丁玉春在边上说:“票戏的就是不如专业的,不过看着她年纪还小,这身段、唱腔已比草台班子已强了许多。”

      傅清庭疑道:“票戏?”

      “嗯。你想啊,陆老板那么大的角儿,能跟咱们草台班子搭戏吗?名角儿请起来又费人情,不如从票友中择选几个好的票戏,票友求之不得,又添了场子,不是一举两得的事。”

      傅清庭点了点头,台前突然喧闹了起来,几个戎装士兵呼呼喝喝地将前排人都赶走,架着枪开道,众星捧月似的迎进来一个穿军装大肚腩的男人。

      戏调度一般安抚着被赶走的客人,给他们另觅座位,一边殷勤地凑到男人跟前:“孙团长,你要来怎得不提前说一声,好给您安排座儿,瞧瞧这儿,怠慢您了。”

      孙团长大马金刀地把腿往桌子上一搭,“陆老板什么时候出来?”

      戏调度点头哈腰:“下一场,《贵妃醉酒》。”

      孙团长很满意,朝戏调度扔了两块银元。他后面贴身站着警卫,把后面座儿的视线挡得七七八八,迫于这兵匪淫威,无人敢站出来呵斥,但底下窃窃私语,有些不满的人已愤然离席。

      台下兵荒马乱,台上兀自柔情蜜意,白娘子要与许仙分别,眷眷不舍唱道:“谢君子,恩义广,殷勤送我到钱塘。君子请看,我家就在红楼上,还望君子早降光,勿要匪徒把你挡。”

      丁玉春刚喝了口茶,噗嗤全吐了出来。傅清庭多年不听戏文,只隐约记得好像不是这么唱,丁玉春已颤抖着手指向台:“这是哪儿来的大小姐,这样子改词要不要活了?”

      果然,台下的孙团长爆喝一声,底下虾兵蟹将骂骂咧咧地上台,让管弦丝乐都停下,押着白娘子下了台,把她送到孙团长跟前。

      “我说,你几个意思?当我不懂戏?最后一句是这么唱的?”

      孙团长几乎是把嘴里的瓜子皮吐到了白娘子的脸上,她蹙了蹙眉,油墨重彩的脸上再看不出什么别的表情,音调柔婉,慢吟吟道:“词没差的,官爷是不是听错了?”

      孙团长气得跳脚:“什么没差,这一出《白蛇传》是陆老板的拿手,老子听了不下一百遍,最后一句是‘青儿扶我把湖岸上’!”

      白娘子无辜地转动凤眸,“那我唱的什么?”

      “你唱的‘勿要匪徒把你挡’!”孙团长有个反应快的副官,跟着接茬。

      后面的座儿已有低声嗤笑的,孙团长一双皮靴重重踏在地上,站起身,给了后面副官一耳刮子,拿枪抵着白娘子的腮,阴悱悱道:“你耍我?”

      那白娘子很镇定,被士兵推搡着,被枪指着脸,丝毫不见惧意,盈盈一笑,道:“这怎么话说的。我一个小老百姓,规规矩矩地唱戏,怎么敢耍您?”

      “不认是不是?好,我今天就把你这小脸蛋打个爆花儿……”说着就要上膛,戏调度忙上来抱着孙团长的胳膊,“您息怒,息怒,这是个不懂事的学生,不知道天高地厚,您大人大量,别跟她一般见识。”

      “学生?”孙团长恨得咬牙:“老子在治安旅下,天天跟这帮学生打交道,娘的,不是游行就是乱发传单,这可倒好,还到戏园子里唱上戏了,今天老子就得教教你学生的本分。”

      说完,把戏调度一脚踢开,拿上了膛的枪对着白娘子的脸。这时从后台里蹿出个人来,警卫机敏,上前将他架住不让他近孙团长的身。

      那被架住的人一身罗缎戏服,云鬓高挽,不同于白娘子的素寡,金钗螺钿,胭脂浓抹,妆容若明霞灿烂,好似一朵国色天香的人间富贵花。

      底下座儿认出了陆湘苓的扮相,竟有人欢呼。他被挡在孙团长五尺开外,冲着他急道:“团长,快放手,就当给我个面子,那是我请来救场的连小姐。”

      孙团长摆了摆手,底下人松开钳制,陆湘苓忙提溜着裙摆跑到跟前,颤颤巍巍地去掰枪,“可别,瞧小莲儿这扮相,破了相可可惜了。”

      孙团长这才仔细看枪底下的白娘子,瓜子脸,尖下颌,两弯西眉若远山,一双秋水翦瞳柔波盈盈,美的沉静惑目,活脱脱白娘子在世。

      他看得微有失神,再看看盛装之下的陆湘苓,宛如牡丹花般雍容娇艳,而这一个则如莲花般濯濯皎洁。他拿着枪的手不知觉软了下去,“我看在陆老板的面子上不跟她计较,等会戏散了下来陪我喝杯酒。”

      白娘子还未说话,陆湘苓已赶在她前头道:“连莲小姐还是个学生,正经人家的孩子,陪酒怕不那么方便。”

      孙团长怒眉倒横,又要把枪提上来。刚才挨了打的副官有心折过,伶俐道:“既是正经人家的学生,就该好好待在学堂里念书。既登了台唱戏,就得守梨园里的规矩,人人都陪的,她自然也陪的。”

      傅清庭在游廊下看着,这一出游西湖急转直下要往逼良为娼的方向发展了,他有心救一救这女学生,但一时又想不起该用何种方法。他十八岁离家,如今都二十五岁了,彦远认识他的人少之又少,况且他给父亲的家书中标明是明日才到,若是闹出去,他那暴脾气的爹跟前又是一场官司。

      草台前的白娘子依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我倒不明白了,什么叫梨园的规矩?您拿钱买票,戏子唱戏,卖艺卖嗓子,银货两讫童叟无欺。您若是嫌唱的不好,去调度那退票就是。又要听人唱戏,又要陪酒揩油,您怕是来错地方了。”

      孙团子冷笑:“嘴皮子真利落,学生就不一样。”

      说完,他拿了碗滚烫的热茶泼向她的脸,油彩被冲洗的花残粉褪,细腻的面皮上冒着丝丝白雾,她像是吓坏了,愣愣地看着孙团长,眼角的眼线化开,露出一双稚嫩而清灵的双眸。

      傅清庭再也看不下去,从口袋里摸出块手绢上前给白娘子擦脸,花花绿绿的油彩毫不客气地落在雪白的绢布上。白娘子反应过来,只觉众目睽睽之下许多道视线落在她脸上,颊边灼热,不自觉地往傅清庭身边靠了靠,心中有些感激他的挺身而出。

      这一闹,陆湘苓也不劝了,抱着胳膊道:“好勒,你泼了这一碗水,气可消了吧,咱这戏还能唱下去吗?”

      梨园行当里的角儿都是捧出来的,像陆湘苓这种顶出名的,平日里都是花团锦簇奉承话儿听惯了的,脾气自然也不好。刚才耐着心说了那么些好话,这会儿早烦闷透顶,隐约透出些要撂挑子的意思。

      底下座儿捕捉到这一层,不由慌乱,他们特意跑到这穷乡僻壤里来吹风,就是为了给陆老板捧场,这会儿他要是不唱了那不是白来一趟。

      当下便有人站出来:“我说孙团长,您口口声声捧陆老板,眼瞅着他就要上台了,怎么连这点面子都不给,您是真捧还是假捧啊?”

      这话说的极妙,既出了头,又给了孙团长台阶下。孙团长果然顺坡下驴,“真捧,陆老板快上台吧。”说完,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回身坐下。

      戏调度连同打杂的一齐来把陆湘苓拥上了台,后台弦乐又响起了起来,座上喝彩声不断。

      傅清庭连同他身边的白娘子一下成了剪灯花下的阴翳,转眼无人问津也无人理睬。丁玉春从回廊里翻身出来,道:“快些到后台把衣服换下来回家吧,别待会儿这团长又要秋后算账。”

      白娘子眼珠转了转,往后台那垂下的帘幕看去,见藏青的布幔上用白粉笔画了个小小的太阳,她轻舒了口气,转向傅清庭:“多谢。”

      傅清庭摇头:“没什么,我也并没帮上你什么。”

      白娘子心想你虽未替我出头,但方才她那般难堪,便是多亏了有这么个人,让她不至于太孤立无援,凄清寡冷。世道如斯,人情冷暖,萍水相逢能做到这一点已是难得。

      她笑道:“阁下斯斯文文的,跟这些兵痞原没什么道理可讲,在我看来你已帮了我许多。”

      丁玉春见他们一来二往还说上了,忙催促:“你还不快去。”

      白娘子挑着水袖袅袅娜娜地翻开布幔去了后台,傅清庭目送她离开,挺秀眉峰微蹙,转而问丁玉春:“彦远的士兵都是这么欺负老百姓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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