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腰》桑狸

17、第17章

　　报社里已乱成了一锅粥，副主编领着影舟去刊印办公室，甫一推开门浓重的墨香味夹杂着呆板循环的打印机‘哐当哐当’声一齐迎面扑来，电话响个不停，副主编随手抓了个人到跟前，看清楚样貌后才说：“赵查理，你带一带影舟，教教她怎样校对文样。”
　　赵查理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方脸，天庭饱满，腮下冒出些短髭，很有几分艺术家颓废苍旧的气质。
　　他脖子上挂着相机，苦着脸说：“浦顺路发生大规模学生游行，人文版面的人都出去了，我也得出现场，哪有时间教她。”他往影舟脸上掠了一眼，陡觉有些眼熟，却见她对着自己翻了个白眼，视线下移，见她穿的丝绸衬衣上挂着‘治仁大学’的胸牌，想起了他跑到大学追梁雪时，那个把自己当流氓的英文老师身边跟了个女学生，肌肤胜雪，眼睛明亮，俨然就是面前这个女孩。
　　他从桌子杂乱的报纸下扒拉出一个旧相机，递给影舟，跟副主编道：“让她跟我出现场。”
　　副主编犹豫了犹豫，那厢赵查理已拽着影舟往外走了好几步，副主编追在后面絮叨：“她第一天上班，你得保护好她的安全……”
　　后面拿着最新版报纸的女记者抬头掠了一眼，觉得副主编领进来的女孩甚是眼熟，再低头，报纸正中央几乎占据了整张四分之一的版面是男女合影，头条是：金童玉女度七夕，政商世家再联姻。
　　照片上是影舟披着傅清庭的外套跟在他身后进了清风戏院。因为黑白照印在纸上清晰度大打折扣，只能看清个模糊的轮廓，令女记者十分犹疑。
　　那厢赵查理领着影舟出现场，浦顺路早已被围的水泄不通，帆布横幅被举的横七竖八，赵查理忙着寻找角度躬腰拍照，一转眼，见影舟挂着相机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他想起两人恩怨，半是公半是私地训斥：“你看景呢。”
　　“我……我不知道从哪个角度上拍。”影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赵查理瞬时挺直了背，拿出前辈的趾高气扬，毫不客气地说：“那你就傻站着，你过来，我跟你说，把横幅拍上，再选一两个情绪激昂的同学给个特写，形象好点的。”
　　影舟按着他的指导果真直奔着横幅显眼的角度，但因为眼里只有相机，一时不慎被几个拥挤的学生推了几下，向后踉跄了几步，正要站稳，又被维持秩序的治安旅士兵直接推倒。
　　“去去去，不许照了。”
　　影舟跌坐在地上，第一反应是去检查相机，那边赵查理一路小跑赶过来，忙着跟治安旅的人争论：“民众有知情权，凭什么不让拍了。”
　　治安旅的人瞪圆了眼，正要说话，却看向赵查理的身后，并腿立正，神色陡然端肃。
　　傅清庭一身深蓝呢制戎装，肩上挂着团长的金属制章，他弯下身把影舟扶起来，清秀的眉宇又勾起了细微的纹络，只道：“上车！”
　　影舟这才注意到不远处停着一辆斯蒂轿车，黑顶雪亮，后座车门敞开，一个同样穿军装的男子探出头来，催促道：“快上车，这里太乱，可别出什么事。”
　　傅清庭拽着影舟的手走了几步，瞥了眼怔忪出神的赵查理，道：“你也跟我上车。”
　　学生中有人认出了傅清庭的一身装束，嚷着：“那是个团长。”人群激愤，怒浪般的要往这边涌，治安旅反应极快，忙横起枪杆挡住，两厢呼来喝去的对峙。
　　影舟几乎是被傅清庭推到车里的，她身体向后仰，正撞到上官鸿身上。还是赵查理眼风伶俐，忖度着后座坐四个人有些挤，便主动去前面坐了。
　　上官鸿抬手扶住影舟，笑道：“三小姐，还是少帅眼神好，我都没瞧见你。”
　　他三十有六，是同级别将领里年轻的，并非是其他元老前辈那般半是旧功半是跟傅应龙的旧情累进上来的，而是实打实靠着军功擢升到这个位置。因为人看上去不似官邸里那些老古董暮气沉沉的，眼神明亮，说话中气十足，一看就是个聪明人。
　　上官鸿与陈默之有些私交，影舟也认识他，听他提及傅清庭，又偷瞄了一眼坐在她身边的这位少帅，呵呵笑着叫道：“上官叔叔。”
　　上官鸿跟傅清庭刚从枫邸连夜开会回来，两人都是整宿未眠，本在车中闭眼小憩，开到浦杨路上被学生的呼喝声惊醒，傅清庭一睁眼就看到了脖子上挂相机的影舟。
　　她穿了件薄绸白衬衫，棕黄高腰长裤，一头黑色长发被和裤子同色的蝴蝶结布发卡扣在耳后，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装饰，显得干净清爽。
　　他脑子里想过昨天晚上的事，不禁皱起眉，还未来得及细想，就看见影舟被治安旅的人推倒，她跌在地上的第一件事竟是检查相机。眼见学生情绪越来越失控，治安旅若是拦不住，极易发生踩踏。他便让司机停车，直接开了车门出去，身后上官泓连喊了他几声，愣是没把他喊回来。
　　车里的气氛很古怪，影舟偷看了傅清庭好几眼，对方神情洌然，紧抿着薄唇，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倒是赵查理乐滋滋地回头道：“怀文，我早听说你回来了，总是不得空看你，没想到今天在街上碰上，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傅清庭寒凛的脸色有所缓和，露出几分温儒笑意：“还不是那样，念了许多年的书，没有读成个呆子，也算万幸。你呢，听琴羽说你去了报社工作？”
　　赵查理拿起衣襟前的工作牌扬了扬：“朝城日报”，又看了看影舟，道：“今天刚收了个徒弟，人还挺勤快，就是笨点。”
　　影舟瞪他，嘟囔道：“你好，登徒子一个。”
　　赵查理大咧咧地伸胳膊打她的头，气道：“揭人不揭短，你怎么回事，逮着这件事说起个没玩了。”
　　影舟捂着被打的头，瞪圆了眼恶狠狠地看他。
　　上官泓被逗笑了，盯着赵查理绑在细绸带上的工作证看了看，道：“赵记者，您既然跟我们少帅是好友，那么对陈小姐也得客气些，您大概还不知道吧，三小姐是少帅的未婚妻。”
　　赵查理彻底愣了，他的视线在傅清庭和影舟之间巡弋，最后指了指傅清庭，万分怜悯地说：“你怎么这么想不开，跟这刁蛮丫头订婚，你可不知道她腿劲有多大，一脚踢过来我这腿疼了好几天。”
　　影舟回击道：“那是你先去骚扰梁师姐的，她都喊救命了，我踢你有什么不对，你还……”害的关老师从楼梯上摔下来，现在腿伤还没好。
　　她将后半句咽了回去，偷觑了一眼傅清庭，缄默下来，决心不跟赵查理继续这个话题了。
　　但那边赵查理还大大咧咧，昂着头争辩道：“你们治仁大学不管师生都那么野蛮，还有那个姓关的老师，你们两简直是一丘之貉，他可倒好，想打人没打成自己先从楼梯上摔下去，那腿现在都还没好吧？真是活该。”
　　傅清庭的脸上原本有些笑意，却又渐渐抹掠干净，他倏然问赵查理：“你是说关应茗的腿受了伤？”
　　赵查理一愣，望着傅清庭懵懂地点了点头。
　　傅清庭以手拖着腮若有所思的样子，上官泓昨夜被那一场风波所惊动，多少知道些内情，隔着影舟与傅清庭低声道：“既然腿受了伤，应是跑不远的，特务处的调查方向有误……”
　　影舟心里咯噔一下，担忧紧张地歪头看着傅清庭。
　　傅清庭正巧也看向她，两人的视线交汇，一方清冷，一方绵柔，影舟被傅清庭眼底的那一抹机锋刺到，默默地将视线移开。
　　车开出浦杨路上了辋川路，赵查理道：“就在前边把我和影舟放下来，我们还得回报社赶今天的版面。”
　　司机在他指的位置停车，赵查理那边倒是方便，直接就开车门下了车。可影舟被傅清庭和上官泓夹在中间，往左也不是，往右也不是，且傅清庭此人坐得纹丝不动，声音也清清凉凉：“我看你们刚才拍了不少照片，我劝你们别登这些敏感的新闻，不然到时候工作保不保得住还另说。”
　　影舟抬头看他，赵查理已等不及从外面开了车门，将傅清庭拽下来给影舟让路。
　　她捧着相机从车上下来，又回身跟上官泓告别，两人站在路边眼见着这辆车连同后面跟着的几辆警备连的车稳稳当当地驶向前方，慢慢消没在人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