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万里[民国]》鲤什么

2、Chapter 2

　　林太太发现，林逸凯最近颇有些心不在焉，连电影院和戏园子都去得少了，有一次甚至在一楼窗边那张朱红色的丝绒沙发上坐了一整天，放一张唱片，话也不说，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爷，你说咱家儿子，是不是谈恋爱了？”林太太偷偷问林老爷。

　　“眼看都20岁的人了，成天没个正经。”说到宝贝儿子，林老爷也直叹气。“要真有哪家姑娘看上他，我可真是积了德了！”

　　“你怎么知道是哪家姑娘，搞不好是哪家少爷呢！”

　　林太太心疼儿子，嘱咐小菲去街上买两盒遇春堂新上市的鲜花饼，再捎上几两酥糖，想哄林逸凯开心。

　　午后两点，小菲顶着满头的雨丝跑回来，拎着一摞点心盒子，楼上楼下地找少爷。

　　林逸凯正在自己卧室里，盯着书桌上的玻璃鱼缸出神。红色的金鱼在鱼缸里沉浮游弋，可林逸凯眼里看见的却是那张黑黢黢的臭脸，和那双写满厌恶的眼睛。被那样一个又黑又油腻又爱耍威风的臭小子羞辱，隔了这么些天，林少爷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少爷，你在吗？太太给你买了点心。”小菲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放在楼下吧，我晚点下去。”林逸凯懒懒地冲门外喊。

　　“少爷，你先开门！我有事要跟你说。”小菲又说，声音听上去兴奋又焦急。

　　小菲从小就在林家做事，跟林逸凯关系很好，经常偷偷跟林逸凯讲下人们的趣事。可现在，林逸凯实在没有心情招待她。

　　林逸凯撑起身子，有气无力地走过去开了门，耷拉着眉毛冲小菲摇头。“菲，我今天实在累了，我们改天再说好不好？”

　　“少爷你猜，我刚才买点心碰见谁了？”小菲就像没听见似的，一侧身便从门缝里钻进来。

　　“小菲，别闹了。”林逸凯心烦意乱，拽着小菲的袖子往外拉。“今天真的不行……”

　　“哎，我还以为你想听呢……”小菲故意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说。“我刚才，碰到马三少爷了。”

　　听到这个名字，林逸凯眼睛一亮，本来都快把小菲推出门外，又赶紧将她拉回来，顺手锁了门，拉着小菲一起坐到书桌旁。“快跟我讲讲，怎么回事？”

　　小菲抱着胳膊，娇嗔地瞪他一眼：“那你可得先跟我道歉，刚才你还想赶我走呢。”

　　林逸凯晃着小菲的手，柔声道：“好小菲，是我不好。你赶紧跟我讲讲吧！”

　　“那好吧。”小菲这才放下点心盒子，细细说了起来。

　　“夫人中午叫我去遇春堂买点心，我才刚走到西安路上，就迎面撞上马三少爷，他竟然一眼认出我来，要来跟我搭话，吓得我直往后躲，他还非要追上来堵我。”小菲拍着胸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然后呢？”林逸凯迫不及待地追问。

　　“我躲了半天，还是被他逮着了。他问我，平时在林家是不是常常挨打。如果受了委屈，可以去马家的铺子里做事，绝对不会挨打，还能给我涨薪水。”

　　“哈，好个马三少爷！”火气直往喉咙里窜，林逸凯气得攥紧了拳头，直往桌子上捶，又赶紧问小菲：“你不会给他说动了，真想去马家做事吧？”

　　“我才不去呢！我立刻跟他说，林家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东家，林少爷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少东家，我绝对不会离开林家的！”小菲连忙解释。

　　林逸凯这才松了口气，放下被自己捏得发红的手，用手指轻轻一戳小菲的胳膊。“幸好你这臭丫头还有几分良心，不然我今天非得气死不可。”

　　“我还跟他说，那天其实是个误会。我摔了盘子，少爷怕别人罚我，所以演了一出戏，假装打我一顿，免得我受罚。”

　　林逸凯有些吃惊：“你连这个都跟他说了？他要是说出去怎么办？”

　　“啊？这个我倒没有想到……”小菲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垂下头，目光也暗淡下去。“少爷是好心帮我，我就是不想你被当成坏人……”

　　“小菲，快帮我叫司机开车，我得去找他。那天的事，你再也不许跟任何人说。”

　　林逸凯叮嘱了几句，披上外套，拎上小菲刚买回家的那几盒点心，匆匆出了门。

　　马家在城西，林家在城东，隔了好些路途。细碎的雨滴拍在车窗上，林逸凯看着两旁灰蒙蒙的街景，一路焦灼。他被马三少爷当作坏人，虽然耿耿于怀，也不过是件小事。可如果他在马将军生日宴上当众演戏的事情被传出去，坏了春风酒楼三代人的好名声，他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

　　“不用等我，也别告诉任何人我到马家来。”林逸凯安排好司机，在马家门口下了车。

　　他撑着伞进门时，马铭耀恰好也在门厅，像是正要出门，穿了一身深灰暗纹的西装，头发也没有抹那二两发油，模样倒比马将军生日那天清朗了许多。

　　马铭耀看见他，像见了鬼似的瞪着眼睛，愣了好半天才说出话。“林少爷……你怎么来了。”

　　“马三少爷，我有些事找你。”林逸凯的视线落在马铭耀手上，这可巧了，马铭耀也拎着几只遇春堂的点心盒子，像是要出门送礼。“你要是不太方便，我就晚些再来。”

　　“方便，方便。”马铭耀竟然没有迟疑，立刻答道，说完却又看着林逸凯傻站了几秒，才想起把自己手里的点心盒子交给下人，领着林逸凯往里走。

　　来的时候林逸凯已经盘算了一路，怎么避开其他人，单独跟马铭耀说上话。进来才发现马家竟然冷冷清清的，像是没有主人在家。

　　“叔叔阿姨都不在家吗？铭光哥和铭宗也不在？”林逸凯试探着问。“遇春堂的鲜花饼刚上市，我就想着送两盒来，请他们尝尝。”请他们尝尝，可不包括你这个大坏蛋马三少爷。

　　“林少爷有心了。你来得不巧，刚好他们都有事出门，只有我在。”马铭耀客客气气地说。

　　林逸凯心想，他是来得正巧。

　　马铭耀领着他在合院天井旁的前厅坐下，佣人上了一壶茶水，是用柑橘油脂特制的格雷红茶，英国人最爱喝，沏上两杯，满堂都是柑橘的清香。

　　“马三少爷，我可直说了。”佣人刚走开，林逸凯便开门见山。“小菲跟你说的事情，请你……”

　　“对不起。”马铭耀突然开口。

　　林逸凯满肚子的话都给憋了回去，轮到他傻傻看着马铭耀。“啊？”

　　马铭耀躲着他的视线，只顾看地上的雨，侧脸依然如刀削一般凌厉分明，神情却比上次见面柔和了许多。“那个女孩都告诉我了，是我误会你了。我那天不该那么说你的，对不起。”

　　林逸凯愣了半晌才想起接话。“噢……也没事。”也不过是气得林少爷三天没睡着觉，又一周没吃下饭而已。

　　“我本来想去你家跟你道歉的……没想到这么巧，你刚好来了。”马铭耀低着头，像在跟地上的雨说话。

　　林逸凯总算清醒了几分，想到可以跟马三少爷谈条件：“那你得答应我，她跟你说的事，你千万不能跟任何人讲起。”

　　马铭耀终于转头来看他，一双眼睛浓黑如墨又温润如雨。“为什么？”

　　林逸凯心里咯噔一声，好像突然被挖走了一块。“……我有我的苦衷，你答应我便是。”

　　“好，我答应你。”马铭耀郑重地点点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误会竟然就这么解开了。两个人沉默都着找不到话头，无言坐着，都转头看雨。雨水顺着屋檐滴答滴答地往下淌，柑橘的香气越来越浓，仿佛要填满他们之间所有的空隙。

　　林逸凯倏地站起来。“我要回去了。”

　　马铭耀也跟着站起来。“那……那我开车送你。”

　　“不用了，我走回去就好。”林逸凯赶紧摆手。不知道为什么，和马三少爷待在一起，他实在喘不过气，像要溺死在雨天潮湿的空气里。

　　“可是……在下雨呢。”像是怕林逸凯不相信，马铭耀还伸手指了指阴云密布的天空。

　　林逸凯还是摆手。“没事，我喜欢淋雨。”

　　“真的吗？”马铭耀傻傻地问。

　　林逸凯被他逗得想笑，好容易搭上了话，仿佛又喘过气来，一时不知道走还是不走。

　　就在他犹豫的片刻里，有个身材瘦削的年轻男人从门厅进来，看了看马铭耀，又看了看林逸凯，一脸吃惊的模样。“逸凯，你怎么来了？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认识的？”是林逸凯的私塾同学，马铭耀的二哥马铭宗。

　　“二哥，我们……”马铭耀的脸又黑又红，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铭宗，你可算回来了。”林逸凯笑盈盈地走过去，亲昵地挽住马铭宗的胳膊。他那一肚子周全的计划，可算派上用场了。“我有事来找你，等了你好一会儿了。”

　　两个人在私塾里颇为要好，马铭宗对他自然没什么戒心，反倒跟他道起歉来：“你要来也不说一声，恰好撞上我出门，让你久等了。铭耀可有好好招呼你？”

　　“那是当然，”林逸凯往桌上一指，“喏，他还请我喝茶了。”

　　“走，去我房间里聊。”马铭宗拉着他穿过走廊，往楼上走。“晚上留下来吃饭吧，刚好父亲也回来，自从在春风酒楼过完生日，他都念了你好几回了。”

　　林逸凯跟着马铭宗登上楼梯，回头去看，马铭耀还站在原地，静静地看向他。林逸凯来不及细看，已经被拉上楼梯，柑橘香气和那束沉默的目光也随之消失在拐角。

　　身后的天井里淅淅沥沥，雨下得更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