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B612》今晚好多月亮

2、第二章

　　6、
　　河滨公园，从小区步行前往十分钟脚程，久久去过不下百次，里面的一草一木她都熟悉于心。
　　天公作美，太阳犹抱琵琶半遮面躲在云层后头，空气中飘散着春天的余韵，是非常适合出游的天气。
　　下午三点，她趴在垫子上见胡和出门，爸爸老胡在看电视心系国家大事，妈妈向美丽在阳台洗衣服，才优哉游哉起来，进房间假模假式往脸上拍了点爽肤水。
　　塞了个玩具狗到向晚的被窝里后，它猫着腰躲过向妈妈胡爸爸的法眼，从窗口一跃而出，赶往公园与胡和汇合。
　　最近还真是，每天过得跟谍战剧里的特务似的。
　　他们约在公园东南门见面，两人相遇后还需再步行一百米才到达公园真正的入口，路上途经一家饭馆，久久一反常态攥紧了胡和的胳膊蒙头往前。
　　直到空气中弥漫着的怪味散去，她凑到他耳边小声说：
　　“刚才那家店你看见了吗？我感觉很不对劲，肯定不是一家正经饭馆！”
　　“的确不是什么正经饭馆，那是一家野味店。”
　　“那是吃什么的？“
　　“顾名思义就是一些山珍野味，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有你想象不到的，没有他们不吃的。每家店的食材不尽相同，我只看到这家店的招牌上写着常年供应狗肉火锅。”
　　什、什么？！七年前的一幕幕如开闸泄洪般涌入她脑海，突如其来的回忆吓得久久整张脸煞白煞白。
　　“我们赶紧走，离这里远一点！”她下意识钻进胡和怀里寻求安全感，周身冰冷，身体不可控制地发抖，。
　　胡和见了，权当小姑娘是不忍心小动物被残忍杀害烹煮，殊不知对于久久而言，这岂止是惨不忍睹那么简单，是鲜血淋漓的杀戮，是哀鸿遍野啊。面对颤悠悠一头扎进自己怀里的女孩，他消化了最初的不知所措，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
　　疏不知，久久脑海里浮现的，是她亲眼目睹亲身经历过，至今仍深深刻在脑海里的残忍遭遇。
　　河滨公园是这一片区最大的公园，游乐项目不一而足，但都是些吸引小孩子的玩意儿，真正适合两个大人玩的，数来数去就划船和骑车两项。
　　询问之下得知小姑娘原来不会骑单车，于是他跟店家租了一辆四平八稳的双人车，店家笑着打趣，这年头不会骑自行车的人少见了。
　　骑车时小姑娘一个劲儿埋头呼哧呼哧踩踏板，到了游湖，又见她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地掌舵，胡和这才反应过来，这姑娘是不开心了，猜想她嘴上没说，心里大概对骑车划船不怎么感冒。
　　几次想要开口询问，都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最后从游船上下来时，黄昏已至，他们走到桥上眺望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湖面。这是一座何其温柔的城市，无论白日里多么烈日灼灼，一到夜晚必定会换上清凉如水的月色，如此一来，便没有严格意义上的酷暑和凛冬。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牵着一只同样垂垂老矣的金毛寻回犬，行至桥头石凳处，老人解下别在腰上的水壶，坐下倒了杯水递到老狗嘴边，老狗顺从地啜水过后，也趴在石凳前稍作休息。看着眼里这一人一狗不必言语的默契，久久低头抹了抹眼角。
　　久久怎么会不喜欢呢，这七年间她年年不下百次来这个公园散步，这里的一草一木对于她来说都算不得新鲜，但即便每次只是闲逛，她也满心欢喜，因为只要她与爱她的人走在一起，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事。
　　可她无法将心底的秘密如实相告，告诉他自己今天早上在公园门口时忽地想起七年前四处流窜的日子了吗，告诉他自己是多么感激他给了自己一个温暖的家，告诉他……
　　不可能的。
　　她竭力驱散盘踞在心头的雾霭。遥望继续启程的老人和狗，据说许多人养过一只狗以后都不会再养第二只，因为没有人愿意一次又一次地目送挚爱提前离开，如此看来，他们是幸福的，至少他们有机会陪伴彼此度过余生。
　　7、
　　兴致缺缺与胡和道了别，她怀抱一袋零食打从阳台溜回家。
　　“卟——”地一声，她仰面倒在床上，然后环躯蜷缩成一团。
　　久久，字面上寓意长长久久，久久，也是九九的谐音，在当地方言里，是狗狗的意思。
　　她啊，她是那只七年前的除夕夜里跟着他回家的小狗啊。
　　她出生时本是一只通体雪白的九尾白狐，在父母的庇护下活得天真烂漫不知世间险恶，八年前，一群凶恶捕猎人闯进那片僻静森林，那刺穿黑夜的枪鸣，是埋葬在她心底挥之不去的噩梦，她的父母兄弟无一幸免于难，她自己也在那场浩劫中连失八尾，彻彻底底成了丧家之犬。
　　灾难过后，她不敢擅自踏入其他族群的领地，也不敢滞留在那片熟悉的家园——不甘心丢了一个猎物的猎人们随时可能再次造访。
　　她没有办法，只好凭借拙劣的手法堪堪幻化成一只与她原貌酷似的小犬，下山大隐隐于市。
　　这一改头换面，便是整整八年。生活不易，好在没有性命之忧。
　　从此以后，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有了死穴，午夜梦回空气中的火药味总要扼住她的喉咙，对于别人来说绚烂缤纷的烟火，在她耳里，如利刃般剜心割肉，稍不留意就要揭开角落里那埋藏了八年的疤。
　　她想起许多年前，胡和把自己领回家的那个夜晚，是个锣鼓喧天，家家欢庆的好日子。
　　那一年他只身前往省会城市的画室学习，每天两点一线于画室与出租屋之间独来独往。
　　那一年她痛失至亲至爱，迫不得已来到陌生喧嚣的城市，连日徘徊在边缘地带。
　　那一年，孤独的他把无助的她带回了家。
　　一晃七年过去，她无意之中参透幻化成人形的道理，回回谨而慎之，但由于顽劣而百密一疏，既元宵节那天差点被他撞破后，又三番五次冒名顶替向晚的小学妹与他会面，
　　有人推门进来，姐姐向晚捞起床上四脚朝天的久久，放在怀里揉了揉。
　　“小家伙，咱们散步去咯！“她一身风尘仆仆，登山的装备来不及换，妈妈爸爸这两天忙着参加小区组织的活动，胡和不知所踪，全家上下只有她一人有空。
　　谁叫她们家这毛茸茸的家伙一天没出门就上蹿下跳闹造反呢。
　　久久强打精神，乖巧跟上，低头锁门的向晚讶异于久久一反常态的温顺淡定，心里纳闷，这家伙，晚上出门比谁都积极，平时她一开门，它可是顷刻之间跟个火箭炮似的发射出去了。
　　她们俩上河滨公园溜达了一圈，公园里的其他狗狗对久久的态度大致分为两派，一派避之不及，一派敌意满满。向晚很少体验过以狗会友那一套，出门永远保持警惕，方圆十米以内出现狗狗这种生物，为避免麻烦，她就绕道走。
　　这是当然了，久久本质上与它们不属同一物种，狐狸和狗哪那么容易和谐相处，除了四年前因缘际会结识的晴天，一只像他的名字一样阳光自信的拉布拉多犬。
　　逛了十多分钟，向晚接到一个电话，挂断后一言不发抱着久久拦了辆的士，朝严歌家奔去。严歌是晴天的主人，而晴天，是唯一例外对久久友好以待的狗狗，它曾经也是一只流浪狗，在收容所被严歌一眼相中领养回家，至今已是第九个年头。
　　8、
　　开门的严歌两眼红肿，房里气氛相当压抑，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久久不安地想。
　　目光穿过玻璃隔断落在歇于客厅地毯上的晴天身上。对于狗狗来说，晴天年长久久许多，四年前相识，他健壮活跃，在外头像个大哥哥罩着久久，遇到危险第一时间把她护在身后，在屋里久久干了坏事被责罚的时候他永远二话不说冲在前头。
　　上周见面，他还喜笑颜开迎接了她们，怎么才没几天，就失去了精气神，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医生说，晴天撑不过今晚了，他说，它这是寿终正寝，要我别太伤心。”说到后半句时，严歌禁不住哽咽，寿终正寝？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不过短短九年啊！这九年间，晴天是她的宝贝，是她的伙伴，是她身处异乡唯一的心灵支柱。
　　告别谈何容易。老天爷他喜欢完美的苹果，便随意咬下一口，欣赏美丽的生命，便早早回收，这对于人们来说何其残忍。
　　“怎么这么突然？“
　　“不突然了，开春以来它的身体机能已经有了衰竭的预兆，最近一个月每况愈下。其实每次你们过来，它不想你们为它担心难过，都是强撑着的。
　　“它太懂事了。”严歌席地而坐，一下一下轻拍着晴天的背。
　　久久趴在晴天旁边，用手刨了刨他虚弱的前掌，止不住从喉咙发出“呜呜”悲鸣声。
　　“你不知道，你们回去以后，它一躺就是一整天。“
　　晴天费力仰头，望着全程自说自话的严歌，眼里带着无限的眷恋。
　　目光仿若跨越千万光年而来，亘古不变的恒星所发出的光芒啊，此时也经不住岁月的阻拦而变得忽明忽暗。
　　对于普通人而言转瞬即逝的十多年间，他从年幼，到年少，到年老，愿意至始至终一心一意追随在一个人身边。被第一任主人遗弃后，如果不是收容所的人把他带走，他还会傻乎乎跋涉千山万水一直寻找回家的路，至死方休，那压根不是什么天性使然，那是尘世间最单简单纯洁的爱啊。
　　“对不起，我…..”严歌掩面走向阳台，她不想在晴天面前痛苦哭泣，狗狗最是通人性，她希望晴天无钱无怪地走。向晚追了过去。
　　晴天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在严歌离开它狭小的视线范围之后，眼神变得暗淡无光。
　　“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想通自己被抛弃的事实。在收容所的日子里，我想了很多，是不是我哪里没做好？如果是的话，人们不是常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吗，怎么到了我这里就，连一个改过的机会都不愿给予？”晴天疲倦的声音缓缓说道，他终是老了，声音变得喑哑，每一句的间断都得耗时缓一缓。
　　“之所以决定跟严歌回家，纯粹是严寒酷暑，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太难熬了。”
　　“后来呢？”久久贴着晴天，泪眼婆娑。
　　“我渴望温饱，渴望一个安稳的庇护所，于是学着谨小慎微地生活。起初半年，我总是担惊受怕，怕自己哪里做的不对惹新主人生气，怕突如其来的训斥，怕她像上一任主人，不声不响把我丢弃。”
　　“如今我撑不住了，我的身体我再清楚不过。你说，人们口中的天堂，应该没有严寒酷暑，没有饥饿了吧？”
　　“没有的，那里很好，没有痛苦也没有伤害，是极乐世界。”
　　晴天的眼睛并没有因此而重拾光彩。
　　“可是，现在我还是怕，怕我走了以后，她一个人会孤单，怕她想我又怕她不想我。她待我那么好，却永远学不会照顾自己，你知道吗，我还是有所求，我渴望能一直陪伴她，这一生，短短十二载，我早就明白这些，所以你瞧，我把我所有的关爱都给了她。”
　　却仍旧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拥有，甚至到了生命的尽头，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接下来的漫长岁月，终究无法陪她走了。
　　他没有说，他的眼神代表了一切。
　　久久经历过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因而她对于死亡有着非同寻常的理解。这么多年，她对亡者的思念深入骨髓，这是第一次，她切身体会到离去者的悲伤。
　　9、
　　小区一家住户丢了只博美犬，公告栏里贴着寻狗启示，图片中的小狗古灵精怪，身形娇小。
　　小狗的名字，叫“久久”。
　　以前不是没发生过久久离家出走的状况，多数情况下，这家伙顶多不超过两天就会自个儿寻寻觅觅回家。发现久久不见时，早就习以为常的大家也没太在意。眼看着四天过去了，还是没见久久的身影，向晚心里直打鼓，一只毛发顺亮姿态优雅的小博美在外面瞎逛，不会被坏人人抓走了吧？
　　一连三四天，她一下班就在小区周围寻找久久，同时打印了一沓寻狗启示四处张贴，以防有人把久久误当作流浪狗带回家养着。
　　向晚打电话来时，胡和手头的项目正进入尾声，甲方的要求细微到吹毛求疵的地步，愣是拖着整个项目组没日没夜连续忙活了两个星期。
　　他没有半分迟疑，打了张假条，驱车赶回家。
　　一到家就召集全家另外几口人，进行三堂会审。几张沙发围绕茶几形成半圆，除了胡和独自占据一方，其他三人并排坐在主沙发上，而空着的那张上，放着一个鼓鼓的购物袋。
　　胡和瞥了一眼在座几位，开口问话。
　　“妈！你是不是克扣久久的牛骨头了？”
　　向女士头摇得像拨浪鼓。
　　“爸！你是不是看它捣乱而责罚它了！”
　　胡先生坚决否认。
　　“姐！”
　　被点名的向晚做好了应对一切责难的准备。
　　“咱们开车到更远的地方找找。”
　　他们由远及近，不死心把这块地域翻了个遍。
　　一无所获。
　　走在小区熟悉的主干道上，胡和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好长，他踩着影子，不缓不慢沿着每天早上晨跑的路线前行。
　　久久，五年前我决心带你回家的时候，是抱着一辈子不离不弃的决心的。你记得从省会回家那天，爸爸妈妈见着你以后反对的眼神了吗，我不顾他们的阻挠，把你安顿在自己房间，有一个月的时间，出门前总得再三检查是否上了锁，以防他们趁我不在家偷偷将你送走。
　　好在你深入敌营，凭借自身魅力打进内部，姐姐喜欢你喜欢得不行，不久便倒戈向我们的阵营，逼得爸爸妈妈无可奈何只好接纳了你。你在家里拥有了一席之地，摇头晃脑招摇过市，结果你猜怎么着，不出一个月，爸爸妈妈也打了自己的老脸，对你言听计从疼爱有加。
　　你瞧，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今后会离你而去。
　　可是你这家伙，怎么能这么没有良心呢？
　　向路线终点走去，他用短短五分钟的时间，回顾了一遍她们之间的点点滴滴。
　　那天过后，他心中出现了一个秘不可宣的角落，有些事注定从头至尾就说不清道不明，比方那年夏天带着红扑扑的脸蛋闯进他生活的女孩，比方说那袋早已不知所踪的零食，那盘尘封在他抽屉里的眼影，那年夏天不告而别的博美犬。
　　久久趴在远处八角亭的屋檐上，看着胡和向晚两人不死心呼喊她的名字，铁着心没有动弹。
　　她也希望她们能长长久久地生活在一起。小狗的寿命最长不过十多年，而多尾白狐可以活与尾数成正比的年份，三尾便是三百年，九尾便是九百乃至千年不灭。
　　你可知，对于他们任何一方，对方的生命都太过短暂而易逝了。
　　书上说，人与人的遇见是讲究先后顺序的，陪你一起喝醉的人，终究无法送你回家。
　　她是居住在B612恒星的小狐狸，而他，不过转瞬而逝的彗星罢了。我们可以尽情为辛运目睹一颗忽闪而过的流行而欢喜雀跃，但却不能用心怀念那短暂，而留不住的美。
　　不如就趁现在，平静地提前宣告离开吧。
　　故事里的她，注定茕茕独立，然后无家可归。
　　思及此处，她倒有些羡慕起河滨公园黄昏下那两道垂垂老矣的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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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一共一万来字吧，念起于一个小点子，到这里就结束了。深究起来算是一篇有存稿的中篇的番外，尽力先把现在的坑填完，再陆续发中篇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