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清虚》应迟

9、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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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的前尘尽皆在他一问当中扭曲成漩涡。
　　那样深邃的尘缘纠葛，缠裹着数万年至今的情爱。

　　这情爱并非单纯的爱怜，更有高山流水的相守从容。
　　恍惚间那跋涉千万年而来的虚影，都像是泡影中的真实。

　　帝君与佛子的曾经，不诉情爱，却胜情爱，又在陨落的一刻消亡，变成无涯的星海，昏聩不明，又闪烁着点点星光。
　　而后智灵生于死物，混沌中又是谁睁开了眼睛，初生的灵魂如同朝露一般新鲜，瘦弱的躯壳里却有着蓬勃生机。

　　他们奔赴，他们逃离，在人间遍尝新鲜。
　　一切宛若新生，偏偏此时此刻，又能忆起帝君曾对佛子笑言：“修行无趣，仙界不过尔尔，哪日人间一游，便要同你遍看桃花，尝一尝他们的繁华。”

　　无数记忆袭来，有孩童捧着仙鹤，与他头颈相依的天真；有鹤年牵着痴儿走在人间都城，见他看到零嘴便走不动路的模样，哄他吃那块红豆馅儿的面点……
　　无界海的另一端，苍云赤月之下，黑色莲台上的“清虚”光着脚，他的足趾白皙圆润，踩在黑色的莲台上对比鲜明。

　　恍然间他回了头，眉间微拢，眼含悲思，手指轻轻捻动，露出一片洁白的鹤羽。
　　红底金丝的袈裟像是要烧起来，他眉间的那条赤色竖线也像是要燃起。

　　他忘记了，在魂归佛子之后，需历经劫难重塑妙法，那段周而复始的轮回里，没有了那只鹤。
　　他忘记了，千万年前与帝君同游人间各寻大道的日子里，帝君也向来爱鹤纹白衣，陪伴了他那么多年。

　　而今重获新生，修行却成孤寂旅途，世人欺他、骗他的时候，没有那爱笑闹的鹤衣闲人帮他拆穿伎俩，世人辱他、谤他的时候，也不再有人逗他、劝他。
　　种种对比之下，此行痛苦不堪，心魔已成，险入阿鼻地狱，面对诡谲人心，从此只好讽之、骂之、杀之、度之，一念入了修罗道。

　　如果那白鹤玉佩中的残魂能够重塑一个帝君……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可螮蝀白虹桥上一相逢，那只鹤妖妖仙满眼寂寥思念，难道不和他是一样的吗？

　　佛珠上的那缕血气凝成的孩子“死”了，融进他的骨血。
　　继承了那孩子的记忆，鹤年陪伴他在人间的那些时日，和当初帝君陪伴佛子的时日，又有什么区别？

　　“清虚”站在黑色的莲台上。
　　清虚活在拘束了执念的镜子里。

　　他木然抬头，看向鹤年：“我不是佛子，不是入了修罗道的清虚尊者，也不是你等的那个孩子。”
　　鹤年垂目看着他。

　　青山崩碎，风吹成灰，庙宇倾颓，方丈、师兄、寺庙里的孩子，都成了片片薄白，世界一扫而空，白光净净里，清虚躺在他怀中。
　　没有过往，什么员外家世，没有明天，什么贫寒冬春。

　　他只是躺在了他的怀里，在那镜子里。
　　清虚看着他，缓缓道：“我是你的魇、你的欲、你的执念。”

　　鹤年欲哭，问他：“原来我一无所得么？”
　　“唯佛与佛、乃能究尽诸法实相，”清虚抚过他的面庞，身体也崩碎成片片星光，“世界空无一物，”他柔软的、小小的手按在他心口，“这里藏纳万法。”

　　清虚终是“死”了。
　　鹤年亦随之而去。

　　上三千无垠广阔，仙宫悬浮，玉墙金顶，龙游鱼跃，云海上飘着佛莲。
　　青鸾彩凤曼舞，钟磬丝竹绕梁，灵之来兮如云，纷纷揽袖，立于那硕大的花菱镜墙面前。

　　镜中五色光芒内敛，漩涡般的迷雾里先是踏出一足——登云皂靴，随后很快露出袍角，云纹绣鹤，盘龙五趾，绣着的游龙在他腰上一转，而后乖顺趴在他肩头。珠玉轻轻一碰，他腰上挂着枚白鹤佩环。
　　各路仙神俯首，恭迎帝君归元。

　　他披着头发，遥遥相看，那神思便跨过无界海，一步踏在怒涛灼浪的崖边。佛子仍是那回头的姿势，遥遥无言。
　　帝君便笑了：“无量寿岁，好好的你入什么修罗地狱。”

　　佛子不答，反问：“那两个孩子呢？”
　　帝君摘下腰间佩环，往花菱镜中一抛，佛子手中的那片鹤羽便也随之去了。

　　执念存根，落在破执镜中不破亦不立。
　　帝君向他伸出手去，佛子微微垂目，也不动作。

　　帝君浑不在意，问他：“那个‘清虚’，是你从身体里剥出来的那个孩子么？”
　　佛子不愿答复，帝君伸手把他拽出无界海，手上捻了捻，也不期求个答复。

　　只是那黑色的莲台开了，从中间泛出纯粹的金色来，幽幽飘到修罗地狱的彼端，落在佛子脚下。
　　帝君一瞥，也不笑话他，只笑说：“无上寿岁，没有我，看来你也挺无聊的。”

　　镜中世界草木垒起，山石堆砌，绿水轻轻一绕，放牛小童吹起短笛，庙宇如纸般缓缓折开立起，师兄方丈敲着木鱼，善妒的僧人提着扫帚追着不听话的小和尚，那山上悠悠飘起一缕青烟，清虚便又坐在了他窄小的榻上。
　　天边晚归一鹤，扑棱着落在院中，化作青年模样。

　　佛子看着镜中世界，却是不愿说实话的。只收了那藏有执念的花菱镜，甩开帝君，捻动念珠，道一声：“不可妄语。”
　　他提步走了，赤着脚，金色的小小莲台追在他足边，像一只小狗。

　　走了没几步，后边没有声音，他又驻足，小心地回过头来，余光瞟着那帝君，见他还在，又转开视线，只留下身后帝君的一声轻笑。
　　便觉得这就算是一场空梦，也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