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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护妻 ...

  •   江崖柏道:“石公子说得在理。当年临安知县正是个补缺的当地缙绅。”说到这,江崖柏故意顿了顿,石宴面色微僵,舒渝瞄了一眼又收回视线,石宴他爹不就是个捐官吗,舒渝知道,大多数捐官的总归忌讳人家提起,更别说石宴作为儿子。

      “那缙绅原是秀才,可惜世道多艰,屡试不第,故而跟着爹娘行医弄药,在当地广结善缘,医馆开大了才捐了个候补州县,也该他运道好,路上遇着京中贵人急病,他顺手治好了,到了京中才知那贵人竟是舒将军之妻,”舒渝一愣,怎么还提到她了。

      “舒将军护妻之名远近皆知,因而替他在户部谋了个好去处。”江崖柏继续道,“老太太落到这样的县官手上,诸位觉得他会如何处置?”
      一而再再而三,难免落人胃口,江崖柏不是不知圆滑的人,故而道:“我朝律法,按律当斩,那缙绅为保下那老太太,到县丞那送礼说情,县丞满口应,又吩咐他拨公款修理县衙庭院,这等好差事,里头的油水丰厚,花出去的银子便又回来了,缙绅少不得还得打点下去。于是皆大欢喜,只可怜那偷儿的老母,也是七老八十一人,缙绅又赔了不少银子。来来回回尽是他送银子,外头都叫他青天老爷。此后过去二十年,缙绅善事做了一箩筐,年纪到了卸任归开医馆造福乡人,他的两个儿子都考中举人。”

      江崖柏碰了碰银杯铿然一声,如惊堂木破空落下,众人正听得入迷,闻声便如故事中的老太太一般回转过来,惊觉眼前是人不是狐。

      石宴原听说江崖柏提及捐官只恐他言语有失,故而面上不太好看,及至江崖柏夸赞他为人广结善缘时面色才好看些,说来他父亲与这人说得缙绅也很有些相似嘛。

      老父石桦当年也是屡试不第,又遇荒年,家中生计艰难,心一横走上跑船的生意,还真让他闯出了一片天。

      石宴如今已过了乡试,就等来年赴京赶考,煜京到处都是官宦世家的学生,石宴唯恐自己出身不好遭人白眼,就算登了龙虎榜也分不到一个好差事。
      都说朝中无人莫当官,他见江崖柏说起官场事务从容娴熟,如数家珍,一旁的舒渝也是举止得当,出口成章,便是书童也是书童中的佼佼者。想必江崖柏自己便是在朝为官,且职位不低,石宴当下动了心思,嘴上又不便自己说,直把眼神撇着黄秉文,示意他出面带个话头。

      黄秉文却是不懂他心意,大喇喇叉开腿俯身道:“小叔子,你闪到眼睛了啊?”

      石宴气得险些咬到舌头,崔子光见他二人眉来眼去,倒是看出些端倪,拍着膝盖哈哈大笑。

      舒渝余光瞄一眼江崖柏,见他眼神淡淡回视,满身热乎劲一下子便冷却了。

      江崖柏压根没融入,这人无论何时都仿佛有别于这俗世,她这样的人,满肠算计,面上再如何遮掩,总会带出点精明相。但江崖柏想得未必比她少,始终一副端方公子的矜贵样,甚至有些出尘,真叫人嫉妒。

      舒渝停著感慨,人跟人真是不能比。

      黄秉文绝非傻子,否则石桦绝不会将女儿许配给此人,他眼里瞧见的又与石宴不同,江崖柏能说会道,气度做派比肩贵胄,但瞧着却不像是个混场面的。倒是他旁边那个男装妇人,举止谈笑藏七分说三分却给人一种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错觉,待人不说过分亲热,也不过分冷淡,官派拿捏得微妙精确。

      虽是跑船的,到底七保县消息不如煜京灵通,黄秉文看她打扮不拘,身旁又带着殊色男子,以为她便是开女子科举后那年拔得探花的户部给事中周袖远,传闻里周袖远是长公主收养的干女儿,长公主终身未嫁娶,生平最爱行兵练阵和美人歌乐。

      周袖远随长公主,年少貌美,放浪形骸,入幕之宾以家道中落,相貌过人的举子为主。

      江崖柏见识颇丰,面貌俊美,又冷清一张脸,实在符合家道中落的设想。

      舒渝疲惫时不怎么在乎形象,姿态慵懒靠在羊毛毡子上同男子随意说笑,荤素不忌,这又合了黄秉文的设想。

      若是舒渝知道黄秉文的猜想,只怕是要无奈苦笑,世人惯爱听人床底稀奇事,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聊以取乐。周袖远的算术厉害,开源节流很有一手,纵然养面首取乐,又不影响旁人,以这种方式闻名遐迩真叫人倒胃。

      “你们七保镇的酒楼有钱啊,羊毛毡真厚实。”天气热了也不撤下,足见店家惫懒,她反其道而行之,效果倒也不错,一旁的小二连忙解释:“原是要撤下的,只是有日来的客人怕冷,这才铺上。”

      “聊了这许多,”石宴喝得有些微醺,举杯笑道,“还不知道江少爷在哪高就啊?”

      舒渝看向江崖柏,只待他如何矫饰,江崖柏道:“在吏部混个饭碗罢了,倒是石兄,听说初秋要赴京赶考,以石兄的能力,只怕在下还要考您提携。”

      “江兄客气,不知你是哪一年的进士啊。”

      “壬午科二甲。”

      黄秉文道:“这么说江兄已经当了十年官了,壬午年那科的进士都厉害呀,据说都是朝中大官的门生,难怪江兄知之甚多。”

      “不敢当。”

      舒渝垂眼,嘴角微扬,吹,尽管吹。听到壬午科时她倒是一愣,随即放松下来。

      一时间倒是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分手前,几人又约好次日见面的时间,尤其是石宴对江崖柏,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黄昏时分,七保县护城河畔桃红柳绿,舒渝沿着河岸散步,河水倒映着青天碧地,人影浮动。她略一侧头,便能看见一身绛紫的身影,面上十分郁闷。

      想到方才她与江崖柏说:“待会儿我想去外面走走消食,江公公要不要一起。”她是客套惯了,江崖柏也不知哪根筋搭错竟然答应了。

      她拍了拍额,叫你嘴快。

      “舒大人在想什么?”江崖柏声线低沉柔和,舒渝笑笑:“我在想江公公结交石家的意义何在?”

      明日就是贺小满,不远处行人如织,豆蔻少女不乏其间,均是窈窕身段,朝气逼人。看到她们,不知为何舒渝有些怅怀。

      “难道不是舒大人想结交,江某只是推波助澜一把。”

      舒渝正看得出神,闻言一愣,回神摸摸自己脖子,煞有介事点评道:“江公公推卸责任很有一手。”

      江崖柏的目光越过流畅肩线往下落到她黛色长眉上,不知她在纠结些什么,但他察言观色的本事却是一流的,顺着她的视线略一思忖:看她眼带向往,莫非舒渝看上了那几个船家女?怜香伴的书江崖柏浸淫宫中多年,贵妃宫女相好之事也耳濡目染,一时便自感领会,胸中不免郁结。

      江崖柏举步朝河边去:“舒大人想要上船坐会儿吗?”

      舒渝见他端着脸色,只道他与人有约,这不是她独处的好机会吗,忙摇手笑道:“江公公又是便先忙吧,我自己去逛逛,就不叨扰您了。”

      不料江崖柏听了这话反而眉头一展,面上和风霁月:“舒大人想去哪里转转?”

      舒渝莫名其妙地看他,这人翻脸比翻书还快,惹不起惹不起,她随手一指:“那边吧。”

      江崖柏个子高望的远,只一眯眼便道:“舒大人相求姻缘?”说罢,也不理舒渝,径自朝前举步。

      舒渝满头雾水亦步亦趋跟上,此番出来江崖柏没带三春,舒渝才感到这人实在难伺候,不知情的还以为这是位当惯主子的,一路走到她指的位置,江崖柏停下脚。

      舒渝抬头望去,面前是座小道观,东边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树上挂满写满祈愿木牌。七保县民风开放,不少青年男女携手来此祈福携手一生,原是棵姻缘树。

      难怪江崖柏那厮要反问自己。敢情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啊,惨。不过她就不一样了,姻缘树各地都有并不罕见,多时合欢树,少见梧桐树,何况是如此冠盖满庭的梧桐,看上去少说有百年历史。

      舒渝背手走到摊位前,问小道士花十文钱买了张木牌,她早就断了嫁人的念头,什么也不写叫人挂上去,回头看到江崖柏放大的脸,险些吓得魂飞出来:“离我这么近干嘛?”

      江崖柏问:“你写的什么?”

      舒渝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江公公想知道?我可不能说,说出来就不灵了。”她笑得得意,有本事你猜呀。

      江崖柏若有所思看了她片刻,转身进屋,他不上当,舒渝也没辙。

      小庙名为清明观,只有一卖木牌收钱的小道士和洒扫庭院的老道士,庙前庙后种了好些花草,舒渝前后转了转闻到好几种药草的味道,她隐约闻到天门冬的气味,又不太确定,仔细揪着那草闻了闻才确认。

      “天门冬泡白酒可祛疤。”舒渝自言自语,“不过这儿天门冬也太多了,道观又破又小,与其做木牌生意不如卖卖草药更来钱。”

      江崖柏见她如此,随口道:“舒大人嗅觉挺灵。为何不直接用眼睛看呢?”

      听到前半句,舒渝还以为是夸她呢,笑着笑着一顿,变相骂她是狗。她深吸口气,懒得计较:“我小时候视力不好,辨认物什都靠闻气味。”

      江崖柏眉间轻皱,又道:“那后来是怎么好的?”他说的很慢,似乎在给舒渝回忆的时间。

      “好像日日练习穿针后来慢慢就好了。”

      江崖柏望着她,眼中似有春水初皱,面目温和仿佛一池杏花荡起:“在下还不曾听过穿针治眼疾的事,舒大人不妨跟江某讲讲这病是如何治的。”

      舒渝蹲地上,手里摸着天门冬的小小的叶片,思索良久,还真想起来了。

      小时候她经过风寒得了眼疾,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走两步摔三步,从亭台月洞下来都不用脚,一路滚到溪水边,跌得头破血流。

      那会儿家中有个老仆的幼子平安是她院里的下人,她眼盲后才调来的。

      舒母总说舒渝小时候性子闷,一棍子下去也不吭声,越长大反而越耍憨卖乖,狡猾得跟泥鳅似的。

      其实眼下想想,大半都是跟平安学的,平安听声气挺老实一人,谁知道肚肠都是黑的。处处骗她这个半瞎子,骗她去钓鱼,叫她一直往前走,她摸着石头栽进浅滩栽出一头烂污泥。骗她上屋顶讨喜鹊窝,结果被鸟妈妈啄了一脑门包,梯子还撞到一旁端水路过的丫鬟。骗她衣服是红色的,结果大哥娶亲那日她特地穿了一身缟素把家里人给吓得,大哥宠她没生气,嫂嫂气得差点要退婚。不胜枚举。

      舒家儿女都是放养,小时候欺负她眼瞎的人多了去了,平安不是最狠的那个,却是最刁钻那个,说来都是眼泪。

      思及此,舒渝狠狠打了个寒噤,抬眼见江崖柏略有深意的注视,艰难道:“太久远了,早已记不得。”

      江崖柏原本柔和的眼神立刻凝冰成霜,掉头就走不再多看她一眼,舒渝的注意力却不在他身上,只觉得这人情绪有些过分外放了,这样的人真的能服众吗?

      她放下天门冬往门外走。经过门槛时,江崖柏回头看她,舒渝不明所以,回望过去,以为他有事吩咐,他又收回视线,快步离开。

      这回他走得远了,舒渝反倒停下脚,走到摆摊的小道士那儿,这会儿已没几个客人,小道士正吃饱肥鸡打瞌睡。舒渝敲敲桌子,他被打断美梦,没好气地瞪着舒渝:“干嘛搅人清梦?”

      舒渝支着树上最下边的一张木牌:“把那个取给我。”

      小道士吓得站起来,一迭声道:“客人你这样祈福不会被保佑的。”

      舒渝笑道:“放心我不退钱。”

      小道士适才舒口气:“早说嘛。”不退钱就好说。

      舒渝摩挲着木牌空白的表面,先前江崖柏在她身旁,她压根记不起要写什么,这会儿才有了点心思。

      说起来,平安的确是个骗子,骗她穿针引线可治眼疾,结果她扎了十个血窟窿,骗她说眼疾是必经之路,结果长大后发现只有她一人得过,骗她说等她眼睛好了就带她一起去北戴河玩,结果她睁开眼听到的却是平安救他而溺水身亡的消息。

      那年大哥刚刚随父亲进军营没空陪她,二哥又在学堂念书,三年回一趟家,舒母拿了各种汤剂给她熏眼睛,她忍着痛坚持许久,这样过了一年半几乎全盲。每每噩梦中惊醒,舒渝都要在屋里枯坐到天明。

      有回深夜,舒渝像往常一样做噩梦翻下床,她摸黑爬起,结果摸到香炉,蹭地一手滚烫香灰,外间的丫鬟没醒,倒是守夜的平安猛地撞开门,将她一把抱起放回床上,他身上有南方冬夜湿冷的寒意,舒渝在他怀里哆嗦。转眼又听到丫鬟叱骂平安的声音,他嬉皮笑脸跟人扯皮。

      她最艰难地时候年纪还不到七八岁,平安说话做事都是老油子,但真正说年纪,也就比她大个三岁。

      小道士见舒渝琢磨良久不下笔,大有鄙视之意:“你连自己心上人都不知道吗?短袖也没关系啦,自有天神保佑。”他见舒渝与江崖柏进出亲密,而后江崖柏愤然离去,便由此猜想。

      舒渝转笔一敲他脑袋:“沉默是金,小道士要安静懂吗,再说,这木牌我是为别人写的,你们这儿灵验吗? ”

      小道士闭眼念经,睁眼做生意,揩了揩偷吃肥鸡油腻的嘴角,嘻嘻一笑:“当然灵验,不信您去打听打听,方圆百里,就我们这最灵。”

      舒渝写好祝词挂到树上,假如在天有灵,就愿来世的平安为五陵轻薄儿,恣意风流过一生。他的性子,原该有那样的人生。

      天色将晚,舒渝沿着河岸慢慢走回客栈,大堂等她的是三春,见她回来眉开眼笑:“石家刚派人邀那舒大人与主子赴明日午宴呢。”

      舒渝点头道:“知道了。”

      三春见她脸色不对:“舒大人可是身子不爽,要不要去请个大夫来瞧瞧?”

      舒渝摆摆手上楼,经过回廊时见到那个赵遇时,他正在往江崖柏的房间走,见舒渝打开对面的房门还有些不太可思议,大抵没想到舒渝竟然住在江崖柏对门,原那该是自己的位置,面上不免带出些气忿。

      舒渝一向不关心赵遇时孩子气的心思,推开房门的刹那,一只海东青正从窗外飞到桌边,细细的脚踝上绑着一截竹枝,周身翎毛华贵赛雪,陆流将它照料得不错,见到舒渝,海东青黑亮的眼里立刻射出喜悦的光,翅膀一扑棱,就要朝她的方向飞来。

      几乎在赵遇时闻声望去一瞬间,舒渝马上将门紧紧合上,回身便被海东青看着雪白其实脏兮兮的毛扎了一嘴。

      臭得那叫一个荡气回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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