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与阴阳先生》东域

9、绵延的终点【独立短篇】

　　一

　　人类的寿命真是短暂啊。

　　酒吞透过斑驳的树影看着树下的人，然后他从树上跳了下去，这动作换来安倍晴明的注意，对方搁下手中的笔，等着他开口。

　　酒吞开口刚想说两句，脱口而出的话却成了：“你符写错了。”

　　晴明低头一看，恍然摇头笑到：“真的错了。”

　　他一边说一边揭了头层的符，那错符上分明写着源博雅的名字。

　　“你自己没感觉吗？”

　　“啊，没注意，写着写着都不知道写了些什么了。”晴明从右边一沓写好的符咒中又挑出不少写错的。

　　酒吞看着他整理，什么话都说不出。

　　晴明挑拣地速度很快，他把那些写错的符咒叠整齐递给酒吞：“你去找茨木的时候顺便替我扔掉吧。”

　　“噢。”酒吞接过那沓轻巧的咒纸，晴明已经重新提起了笔。

　　扫了一眼满是源博雅这几个字的咒纸，酒吞皱了一下眉头，最终转身走了：“罢了，本大爷走了。”

　　直到酒吞走出庭院晴明都维持着书写的姿态并没有多说什么，但看过去就知道他根本没落笔。

　　庭院里安静地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晴明脑子里闪过很多纷杂的念头，压在床头的弓箭、放在桌面的干净利落的花瓶、庭院里的月夜和薄凉的秋色...很多很多，还有源博雅。

　　晴明于是想起他看见博雅魂魄时候的样子。那天源博雅的魂魄很清楚，他看见自己推门进来的时候明显有些慌乱和紧张，看起来就是没想好该怎么跟他说一样。

　　“...晴明...”源博雅唤了他一声，是想说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的模样，“...对不起。”

　　“不要为了这件事感到抱歉，博雅，”晴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迟缓地，尽量向往常一样地走过来，“对于生死这件事，是我...”

　　晴明说不下去了，他想笑笑，却做不出这个表情，博雅对晴明的悲伤不知所措，他不担心自己，却担心晴明。

　　“我只是出门了，晴明，”从年迈的躯体里脱离出来，博雅的魂魄看起来却是有些似晴明，不是指长相，而是指无法辨认他的年龄，看起来像是二十岁初遇时候的青年，也像是陪伴多年，有着岁月沉淀的痕迹。

　　博雅有些笨拙地尝试着触碰了一下晴明，然后和多年来一直做的一样的轻轻抱住了他。

　　“我要出一趟远门，说不定还会上高原天看看。”博雅伏在晴明耳边温和地说，“这趟远门太远了，可是我不会和你一起去，这是我必须要去的路程，所以你不要担心我。”

　　晴明抱着他，魂魄没有温度却有温柔的触感，像是这个人一样，坚毅又温和。

　　“你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吧？”短暂的静谧之后博雅轻轻地问。

　　“我没你想的那么脆弱。”

　　“是吗？”博雅笑起来，晴明却闷闷地没有再说什么。

　　鬼使黑靠在门外，难得没有咋咋呼呼进来拘魂，他转头看看站的笔直的鬼使白，倒是没对弟弟明显有些伤感的神色说些什么，又抬头去看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源博雅终究是走了。

　　“...晴明不去吗？”鬼使白看向被博雅轻轻带上的房门，又冲鬼使黑轻轻摇了摇头。

　　“不，你们带我去就行了。”源博雅又看向鬼使黑腰间的锁魂链，“我是不是还要带上那个？”

　　“你就不用了。”鬼使黑站直了身子，径直往前领路去了。

　　“我们走吧。”鬼使白说着站到了博雅身旁，他们跟着鬼使黑走了。

　　门口安静下来，庭院里看不见一只式神，晴明一动不动地跪坐在正对门口的蒲团上。

　　过了许久，直到窗外的天色暗下去，房间里昏暗一片，晴明终于动了一下身子。

　　“天黑了..."安倍晴明缓缓开口，嗓音低哑。

　　他站起来，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他仔仔细细看了看自己伴侣的脸，他就像是安稳地睡在那里一样。但是晴明清楚地知道并不是的，博雅已经老了，而现在应该正度过彼岸花海。

　　晴明站起来，他去除了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术法，年老的姿态如潮水褪去，露出他年轻的容颜。

　　一场葬礼，晴明看着这一切就好像一个场外人看着一场剧。

　　偶尔有人来安慰他，但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像其他人所想的那样过于悲痛而说不出话。他只是没有真实感。

　　晴明实在对源博雅已经不在自己身边这件事毫无实感。

　　短暂的光芒——晴明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谁对人类的评价，他摊平了手里的符，一笔一划地写出源博雅的名字。

　　最后一划完成，他轻轻搁下笔，端详着这张符纸，心里感受陈杂一团。最后他轻轻呼出一口气，闭了闭眼：“真该把你好好退治一番。”

　　晴明捡了一片飘落的樱花瓣，盖在那个名字上，唇边就不自觉地勾出一个笑。

　　“这可是用来召唤的符纸...”该不会召出大天狗吧。晴明想着，又从怀里取出叶二压在这张符纸上，要是真出了大天狗就和他谈谈博雅吧。

　　咒语是念过千百遍的，古奥对音符从红唇边滑出来，符纸自燃，召唤阵随着吟诵慢慢在半空成型。

　　是常见的一人高的法阵，五芒星旋转着开始发出代表顶级式神的金色光芒。

　　“该不会真的是大天狗......”晴明止住了声，随着那个逐渐显现出来的影子瞪大了眼。

　　出现在半空的人影显然没想到自己的落脚点不在地面，他哇的一声摔在了地上，嘶着气爬起身来揉着脑袋看向坐在桌后的安倍晴明。

　　“你就是我的阴阳师？”青年咧开嘴笑起来，在自己召唤师桌前坐下来。

　　晴明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等了一会儿没有答复的青年眼珠一转嘴一瘪：“你该不会想把我送神龛吧？”

　　“别胡说！”晴明抓紧了自己的袖子下意识反驳。

　　“我知道，你舍不得。”青年笑弯了眼，倾身握住了晴明的手。

　　干燥的，温暖的，熟悉的触感。晴明闭着眼都能认出那双手。

　　晴明抿紧了唇：“有一种妖怪精通幻术，善于变化。”

　　“喂喂，晴明，你不会觉得我是什么妖怪变的吧？”

　　“我的确是这么想的。”晴明看着他，语气是惯常的风轻云淡。

　　“不，我不是啊！”青年心里哒咯一下乱了阵脚，“我真的不是，我是从高原天那边趁着结界松懈才......晴明！”

　　看着阴阳师低头抖着肩止不住地笑着，青年终于反应过来：“你又戏弄我！”

　　于是他无奈又温和地笑起来：“我不会走了，这次会陪你很长，很长的时间。”

　　“嗯。”晴明反手和他双手交握，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作为我的式神，博雅大人——”阴阳师站起来弯下腰，一手压在他脑后朝他吻过去。

　　博雅扯住对方的领子加深了这个吻，片刻后他们分开，晴明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你会有单独的房间。”

　　博雅突然有不好的预感：“不用了吧？”

　　“不，大家都有的，你也一样。”

　　“晴明...”

　　“意思是你就别想着进我房间了。”

　　“是我们的房间。”

　　“在你死了五年之后？”

　　“晴明你别生气...”博雅干巴巴地道歉，这五年自己的确毫无音讯，而且自己还死在晴明面前。

　　“我不生气，”晴明直起身，“呵，我现在非常生气，源博雅大人——如果你进入高原天，为什么不让鬼使白他们告诉我？”

　　“我当时以为我很快就会回来——不，鬼使白他们可能不知道这件事。”

　　“很快是五年。”

　　“...抱歉...晴明...对不起。”

　　“我不要你的道歉。”

　　“我保证我这次再也不会离开你了，除非你有一天真的不要我了。我想方设法回到你这里，晴明，然后不会再离开了。”

　　“...告诉我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博雅眨眨眼：“你是不是害羞——”话没说完就被晴瞟了一眼然后自动消音。

　　博雅咳了一声：“我去冥府的的时候被判官拦下了，阎魔说我是雅乐之神于是我就到高原天去了，进去的时候不觉得难，可是那地方不让人随便出去，所以我就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把结界开了个洞，刚好遇见你在召唤就直接通过这条最近的路过来了。”

　　“...你把结界开了个洞？”

　　“是啊，我修习结界术这么久，要开个洞也不难。”

　　“...那以后寮里的结界都你来负责吧。”神界的结界说开洞就开洞的吗？

　　“没问题！”博雅一口应下，“那我们现在去看看结界？”

　　“天色不早了我们先去吃东西。”

　　“好啊，我好久没吃到家里的饭菜了。”

　　“嗯，应该已经准备好了。”晴明和博雅走向屋内。

　　“我闻到了香鱼的味道！”源博雅高兴地说。

　　“今天早上刚送来的。”晴明笑着把碗递给他。

　　博雅接了碗，和晴明相对而坐。他挑了一筷子鱼肉，被挑开的地方冒出白腾腾的热气。

　　“味道很不错。”

　　“是啊，今年的香鱼长得很好。”晴明吞下一块鱼肉眯起眼。

　　院子里的樱花开的繁茂，花树下的符咒卷上还没落笔，唯一落笔的那张打开了一条路，带来了一个人，然后残留的一角悄悄留在了地上，被一场淅淅沥沥的润雨打湿之后融入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