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归》禾灯

26、生病

　　此类大货船不比一般的客船渔船，船舱内绝大部分空间都用来堆放货物，只留出一点逼仄之地给船工水手们休息，船工水手们住不满的舱房还要另外租借给出海旅客——是个相当精打细算的船主。

　　师徒三人歇下的舱房矮小且窄，人根本无法直立进入，等进去了也仅有几张连在一起的地铺，且散发着一股霉味。屈楠目瞪口呆道：“这老狐狸……早知道不该上这船的。”他到底是江湖经验不足，只道船越大越好，也越安全，却不料撞上这么个奸商，所处环境还不如前次乘坐的小船。

　　萧简猫着腰久了，无意识地直了直背，脑袋撞上了一个软软的物事，掀开遮眼布一看才知道他这稍稍站直脑袋便已经要撞到顶，楼望白及时伸手按住了他的额头，才免得他撞出个大包来。

　　虽是如此恶劣的条件，萧简内心却还有点欣喜，“咦”了一声，将遮眼布重新蒙上，笑道：“师父，我这样在下面留一条缝，便看得见一点地面，可以小心走路了。你瞧瞧，看不看得出我在偷瞄？”

　　楼望白端详了他一会儿，没看出什么不妥，随口道：“挺好。”

　　萧简愣了一下，心下隐隐有点懊悔。他习惯了有什么新发现就赶紧告诉楼望白，却没想到若是师父知道他有办法装瞎子还能看见路，多半就不会天天握着他的手还抱着他走路了。

　　屈楠已弯着腰从一堆铺盖里挑出三份最像样的，又在地下铺了一层厚厚的稻草，以免霉气湿气泛上来，又道：“师弟，你长得高，睡中间吧。”

　　萧简盘算了一下，重新摘掉遮眼布，暗道这位师兄真是太识相了，一边笑道：“好啊。”楼望白看了看他的眼睛，没说什么，不久后道：“困了。”

　　他一说困了屈楠赶紧将铺面拍干净，让他先去睡，自己却和萧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一些别的。譬如还有多长时间才能到中原，这船上也不知有没有好点的食物，身上带了多少钱之类。狭小的空间更加催得人昏昏欲睡，没过多久，楼望白就从原先的只是先躺下变成真的睡了。

　　船上的睡眠往往不会很安稳，但这条货船压的货实在太多，吃水也重，船身竟神奇地稳当，令人毫无摇晃不实之感。楼望白睡着睡着觉得热，不由自主地往感觉较凉的一侧滚了滚，只滚了一半身子就撞上了冰凉的墙壁，而那团热气却不依不饶地重新靠了过来。

　　楼望白迷迷糊糊地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过了好久才发现了不对，他说不出话不是因为还没清醒，是因为睁不开眼睛，出不了声。这狭小密闭的空间到底是令人呼吸不畅，于两个年轻人来说尚算可以忍受，对他来说却有点影响过重了，心脏都仿佛变得极为沉重，在胸腔里闷闷地慢慢地跳，仿佛许久才能感觉到那么一点动静。

　　两个徒弟终于相继发现了不对，他耳中能听到屈楠窸窸窣窣翻找包裹的声音，知道他是在找药，又感觉到萧简轻轻摇着他，一边喊师父一边以手掌按摩他的心口。

　　楼望白许久才从沉重的黑暗里醒过来，撑开酸涩的眼皮，眼前黑了一会儿才能重新看清东西，哑声道：“没事……”

　　萧简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按了一会儿脉搏，才有余暇回头，一看屈楠的表情倒是吓了一跳：“……师兄你别这副表情，别这样，真没事，师父病情没有恶化，只是这里面气息不畅，湿气也过重……没事的。”

　　寻常的医书上压根不会有对楼望白此类病症的描述和对症之法，普通大夫，哪怕并不是庸医，对他这种病也只不过会诊出一些“先天体弱”之类的说辞。萧简专挑书房的医书来读，从很偏门的他国医书上方找到楼望白的病因。说白了也算不上什么大毛病，只是心肺的能力比普通人缺失，一旦劳累或是气急，便容易有心悸、乏力或是喘不过气的病症。好好养着也不见得会发作，若是生在富贵之家，多半一辈子也就这么吃吃喝喝玩玩地将养过去了。

　　屈楠又是后悔又是自责，几乎快要哭出来了，从包裹里翻出来的药包被两只手心捏得汗津津，听萧简这么说了，虽然不知道师弟说得对还是错，但终究是安心了一些，声音有点发颤，道：“师弟你在这照看师父，我去借炉子熬药，问问他们可否换一间舱房给咱们。”说着努力平静下来，捏着药包出去了。

　　楼望白缓缓调息了几次，睁开眼睛时眼神恢复了清明，低声道：“好了。”

　　萧简轻吁了口气，他刚才还认真安慰屈楠，自己却直到此时才真正放松下来，感到背上一阵冰凉，竟是已汗透重衣。白若岛无论是温暖润泽的气候还是幽静的环境都很适合楼望白养病，楼望白却只因为和他爹的一个诺言便将他带回了白若岛，从此没了安静的日子，如今连这个世外的故乡也没有了。

　　他既懊恼又难过，既感激又委屈，自己也不知道此刻心中到底是开心多一些还是伤心多一些。两人正相对无言间，屈楠猫着腰钻了进来，神情有些呆呆的，手中的药包却不见了。他一时不说话，萧简便也不愿打破这难得的宁静，过了一会儿，屈楠方有些迟疑地道：“师弟，我是不是被骗了啊？”

　　他也知道自己主意不多，脑子也不甚聪明，在岛上时遇到难题便会不由自主地问问萧简，毕竟问楼望白的话，一则他懒得想，二则就算不用想也懒得说。萧简奇怪道：“怎么了？”

　　屈楠又想了想，才慢慢道：“我在舱内向船工打听船上是否有可以用来煎药的炉子，问了一圈儿都没个结果，便去甲板上找找有没有别人。有个年轻人听到我在询问煎药的事，便说他也是租借舱房的旅客，是个大夫，问我是什么病，我说什么病不打紧，只要煎上药就行。”

　　听到这里还没什么问题，萧简眨了眨眼睛，问道：“然后？”

　　屈楠道：“然后他就说他那里带着煎药的炉子，但之前煎过药的，怕和我的药药性相冲，让我把药包给他看看。”

　　萧简听出了一丝端倪，道：“你给他看了，然后他就问你这药包是不是被人调换过，里边有问题，不要再喝了？”

　　屈楠惊讶道：“是这样，你怎么知道？我当时吓了一跳，但转念想想，当时点春湖两名高手确实已经上岛准备下毒，只是被师父发现抓起来了，万一抓起来之前他们已经在药包里动了手脚呢？”

　　萧简和楼望白面面相觑，楼望白是早就知道，萧简熟识药性后也识得那药里有一味极少见的“贝叶”，寻常人只能在医书中知晓，无缘见到其药真身。若是屈楠遇到的那年轻人果然是个大夫，多半是嗅到贝叶的味道一时起意，决心骗走再说了。

　　屈楠喃喃道：“然后他就说这药有毒，不能让人沾到，他得拿回去瞧瞧，让我等他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