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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

  •   左晔醒来是在医院,何怡安闭着眼靠在临近的病床上,她两只手收拢在胸前,灰色的风衣折成三折搭在腿上,整个人即使沉浸在睡梦中也显得肃穆。
      何怡安有洁癖,住再昂贵的酒店也要自备床具,让她睡病床会真的要命,难为她这么多年成千上万次往医院跑。
      左晔模模糊糊地记得她尚小的时候,大约是七八岁,第一次住院,何怡安也带了两套完整的床具,为此和护士发生了剧烈的争执,等到父亲左晏忠和住院部主任赶来,两方又较量了一阵。
      左筱只有四五岁,当时也把她带来了医院,她见四五个大人争得面红耳赤,哇地一下就哭了。
      左晔和妹妹不亲近,她躺在母亲换过床具的病床上,没有试图插入对话,也没有安慰妹妹,安静又乖巧。
      最后左晔还是下了病床,等护士姐姐把床单枕套换回了洁白还带着消毒水味的医院专□□品,和家里睡的完全不同,粗糙又刺鼻。
      这些记忆左晔很少回想,特别是在学校的时候,上课下课,她几乎觉得自己是个正常人了。她和班上的同学并不熟悉,说得上话的只有前座的艾良夜,她记得艾良夜第一次和自己搭话,她问艾良夜,你名字是不是出自秦观的“从此无心爱良夜”,艾良夜当时激动的跳了起来——
      “你是这个班第二个说出我名字来源的人!有品位!”
      还有她强行认识的周骁骁,第一个有品位的人就是周骁骁,哪怕她一开始觉得周骁骁的眼睛长得和左筱一模一样,看久了竟也不觉得。
      她现在看周骁骁已经不会想到左筱了。
      左筱去世的时候她念初二,她在体育课上晕倒了被送去医院,左筱在小学部,那年九月就升初中了,没人打算通知一个小学生去抢险救灾,可偏偏不知道为什么左筱知道了,一个人从学校溜出来,又为了坐公交车闯了红灯。
      虽然判了司机是过错方,但左筱闯红灯是不争的事实。
      左晔知道左筱车祸身亡的时候,觉得神真的是太不公平了,如果人的命运真的是由某位神来操纵的话,为什么不是有病的、犹如无底洞的自己早早迎接了死亡,而是健康的左筱,如果被烧成灰烬的是自己,父母都会轻松许多吧。
      左筱也不用在外公外婆家独自长大。
      她看着何怡安舒展不开的眉头,转开视线。窗帘拉得死死的,一丝缝隙都没有留下,左晔习惯性地伸手去枕头底下摸手机,摸了个空。
      可能是对医院过于熟悉,经常明晰自己身处医院,却又在转身后忘记。
      左晔拔掉手上的针管,起床走到窗边,略微拉开一些窗帘,窗外天朗气清。住院部离看诊大楼有一定的距离,人流量不大,一般较为安静,可能就是因为安静,云的脚步也格外的慢,左晔仰头看久了,一阵头昏眼花,低头看向楼下的花园。这是她熟悉的病房,B栋三楼,走廊尽头,同样的位置置换到底楼,自然也是花园的尽头,这里往往没有病人驻足,只有零星几个抽烟的病患家属。
      全院禁烟,护士看到会请他们离开。左晔以前见过一个不肯离开还大声嚷嚷的中年男人,还有抱头痛哭的白发老人,关上窗户就听不见哭声了,可左晔每逢这时都会把窗户敞得大大的,那些哭声爬上来的时候,空气会变得特别稀薄,让她喘不过气,在这反反复复的自虐中,她终于得以畅快地享受人生。
      其实也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躲在角落里抽烟,左晔对他们抱以理解,医生是世界上最值得尊敬的职业之一,明明是普通人,却要承担比普通人多得多的悲欢离合。
      “所以他们会变得越来越无情。”何怡安对左晔说。
      “生离死别怎么可能习惯?”左晔反驳母亲,何怡安没却再理她。
      左晔想起那时候大概是左筱过世不到一点——那她习惯了吗?等到自己死的时候,她还会伤心吗?

      左晔认为人心是捂不热的,人心不是骨头汤,放进微波炉就可以加热。
      它的主人要是自己不肯热起来,别人是没办法改变的。
      左筱出生之前,何怡安告诉大女儿,如果这是弟弟,就叫左骁,是妹妹,就叫左筱。
      连名字都这么相似。
      孙榕楷曾一度认为她对周骁骁有一种奇妙的感情,也许真的有,也许没有,左晔说不上来,她刻意地接近周骁骁,又在内心产生恐惧时保持距离,长此以往,自己也模糊了心情。
      这些事都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比如和她接吻,左晔自己也是初吻,好在看过不少电影,虽然电影并没有教学环节。
      左晔直愣愣地看着周骁骁红肿的嘴唇,其实那不是因为接吻,而是单纯的角力,打算开口说点什么才感觉到下嘴唇被咬破了,火辣辣的疼,她伸舌头舔了一下,感觉有铁锈的味道冲进喉头。
      流血了。
      血的味道让她在一瞬间清醒过来,像是楼下凄厉地哭声、叫声全部奏响,身处这场恐怖的悲伤演奏会,左晔觉得哪怕自己死了深埋地下都会被吵醒。
      周骁骁脸上困惑的表情印在她的脑袋里——不是害羞,也不是生气——只是困惑而已,就像是“昨晚天气预报明明说是晴天,今天出门竟然下雨了”的困惑,左晔试图找出点别的,但是没有,就是没有。
      害怕的人反而变成了左晔,她突然觉得害怕,害怕自己太过年轻就长眠不醒,害怕明天,害怕周骁骁,害怕血的味道——
      “现在不怕了。”
      “因为你现在不怕了。”
      左晔听见周骁骁说。

      周骁骁不知道聚会开始了,一开始左晔也不知道。
      生命中除了亲友的车祸,还有无数突如其来的事情,我们称之为飞来横祸。
      这场为了告别的聚会悄悄降临,定是有一位残忍的炼金术士也加入其中,他在酒盅内灌入邪恶的魔法药剂,将天真带来的勇气换为恐惧,真意换为绝情。在这场告别的晚会上,黑暗和光明一样无处不在,左晔和周骁骁一齐举杯,炼金术让她们对彼此没有怀疑,对杯中液体没有怀疑,对黑暗没有怀疑,对光明没有怀疑,举杯前和饮酒后是两个人,这一日和第二日是两个人,亲密先是加剧再变得疏离,炼金术让她们没有怀疑。
      左晔在何怡安不发一语时张口说了愿意休学的话,条件是再给她一周的时间告别。
      松口的那一刻,她清晰地察觉到母亲松了口气。
      她在学校也无法逃避“我是个随时随地会死的人”这一念头了,既然如此,上学与休学的差别正在逐渐缩小,左晔可以预想到它们重叠甚至休学之好处大于坏处的那一天。
      千真万确,病态正势不可挡地从身体往精神蔓延,左晔一旦试图进行深入思考,就觉得自己面目可憎,不知为何,“周骁骁不会原谅我了”这一想法反而让她长舒一口气。
      而因何导致了“不原谅”的恶端,是吻还是态度,左晔说不准自己希望是哪一个。
      哪一个都使自己变得丑陋。
      高三快开学的时候,左晔托老同桌姜斯言将准备好的理科笔记本带给周骁骁,没想到开学之后,姜斯言告诉她周骁骁成了他的新同桌。
      周骁骁没有问笔记是从哪里来的。
      “能从哪里来,她又不是不认识我的字。”左晔许久才回姜斯言微信。
      她发现姜斯言变得八卦了。
      也许是因为高三变得压抑了,人人都需要一点释放,觉得说话很累所以早读从不朗读的第一名也开始好奇女生之间的爱怨情仇。左晔也需要,虽然她暂时——也可能是永远——退出了高考的舞台,与她赛跑的不是高考的终点线,而是生命,又有什么比与命运赛跑更激动人心呢?
      左晔想,她不怕死,她只是怕输。
      没上学的时候,怕珠心算输给那个穿开裆裤的鼻涕鬼;小学是怕输给三年级就戴上眼镜的值日委员,值日生少擦一张桌子都会被他告状;初中她就开始时不时旷课,她怕输给偏爱男学生的英语老师,总是铆着劲背单词。
      哦,在家里,她怕输给左筱,怕父母更爱左筱而不是自己。
      那天晚上,告别的那天晚上,周骁骁冲着风说的话,她说,“觉得你特别潇洒…”
      “你成绩好,受人欢迎,家里条件好…”
      左晔转过头,温柔地看着掰手指的女孩,我们是一样的。
      我们都一样,告别的时候不敢告别,该说爱的时候吞吞吐吐,道歉的时候特别小声。
      左晔不会预示未来,不知道告别的时光是很宝贵的,是转瞬即逝的,告别的话应当在告别尚未产生预兆的时候抢先说出口。
      不能输给命运,不能在命运命令你告别之后再说那几个字。
      所以左晔只是笑,她是真的觉得好笑,所以她大言不惭,“有什么好怕的,你自己的人生你怕什么。”
      如果当时承认了就好了,承认“我也害怕”、“我一点也不潇洒”、“我可能明天就会倒地不起”,是不是就赢过命运。
      输都输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爱左晔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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